—1—
医院没有单人宿舍,我设法弄了一个带厨房的双人间,寻思着能有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可以学习,空闲时间还能学做饭。
没过两天,我刚下夜班,准备补觉,房门突然咚咚地响了起来——有人在用脚踢。
开门一看,是我学弟丁力,抱着高高的一摞书,咧着大嘴媚笑着,牙齿白得有些假,“强哥,我能和你住一屋么?”
“答应我以后帮我洗袜子内裤,就让你住。”
“成,能给强哥洗内裤,三生有幸!”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弯着腰挤了进来。
“哎,还有啊,不要对程程有非分之想,听见没?”
“强哥的女人,借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啊,哈哈——”
就这样,我们两个单身狗,愉快地“同居”了。我正式在一附院工作,他来实习,一年后毕业。
他没事就躲在宿舍里涂涂画画,要么就是啃诸如《梵高传》《罗丹艺术论》之类的大部头,他的案头、床上,堆满了书,除了医学类书籍,其它大多是闲书。
—2—
医院东侧马路尽头有个批发市场,丁力偶尔喜欢去里面找便宜货。他经常拿着5块钱3条的内裤,或者10块钱10双的袜子,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
结果没过几天,起床的时候,发现大兄弟破土而出了,他就沮丧地对我说:“强哥,看来这5块钱的内裤不经操啊!”
“下次操10块钱的。”
“强哥说得对,这方面不能省。”
结果没过多久,他又会重复上面的话,只不过把5换成了10。
丁力早上基本不在宿舍里解决排泄问题,而是骑着自行车,沿着中环骑十几分钟,到骨科医院附近一个公共厕所去解决。
问之何故?他就会慷慨激昂地说,坐便器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它完全抹除了拉屎的乐趣。丁力有洁癖,即使用坐便器,也从来不坐上去,而是蹲着。他形容自己每次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踩塌了陶瓷马桶,同时还要防止尿到地上,太难受了。
丁力接着绘声绘色地形容上公共厕所的乐趣,凡事都得有气氛,拉屎也不例外,左右扫视,看大家齐刷刷地蹲成一排,便意就来了,拉得那才叫一个痛快。有一种脚踏黄河两岸的幻觉,仿佛自己就是那指挥万马千军的将军,其他蹲着的屎友们,就是随时准备策马扬鞭的急先锋……
丁力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说到高兴处常常手舞足蹈起来,全然不顾我已经笑得快缺氧了。
单身医生的生活是很枯燥的,有丁力这个活宝一起住着,幸福指数无法遏制地飙升。再平凡的生活琐事,他都能找到乐子。
—3—
临床医学生,在医院实习,要想长进快,就要尽早上手术台。丁力这货,为了说服我带他进手术室,几乎“不择手段”,他知道我好吃,就抽时间研究做菜。
只是他大部分作品都是失败的,只有一样例外——邢台焖饼。他说从小跟母亲学过,对火候掌控有一些经验。这焖饼确实好吃,豆芽菜混着肉丝,有些微酸,饼丝绵软,却不粘牙,不知不觉间,一大盘就没了。
通常每吃一次焖饼,我带他去两次手术室。同一种口味吃多了会腻,一吃腻了,我又不带他。为了多进手术室,他就要千方百计改换口感,比如豆芽换成大白菜,比如把肉丝换成鸡蛋或者牛肉……时间一长,他完全精通这个焖饼的烹饪技巧了,我也是百吃不厌。
不过,我也不是白眼狼,教给他的,都是实打实的干货,作为一个实习生,绝对是赚的。再说了,全国前五的医科大学,也不能让自己的学生走出去丢人啊。
一年时光转眼就过完了。丁力说他要回老家工作,医院已经找好了,正式工。我由衷地开心,同时也极为不舍。我把自己十分喜欢的一套《默克诊疗手册》和一本《男科医生手册》送给了他。
车站送别的时候,他弯腰紧紧地抱着我,使劲捶了我两拳。他咬着嘴唇,面部肌肉抖动着,眼眶里噙满泪花。
作为一个附属医院,以后还会有别的实习生过来,所以,我把这种离别看得很淡,只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只是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们还会再见。
—4—
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两年后,我也离开了天津,也永远地离开了医疗岗位,去北京一家医药外企做销售去了。
到公司第三年,为了拓展业务,我们开始开发外地市场,河北是我的业务区域,第一站就是邢台内丘县。我记得丁力说他家是河北内丘的,就试着在QQ上给他留言。
晚上他回复信息了,他说他会来接我,让我一定要去他的新房子里看看,房子是医院分的,还附带了一长串开心的表情,和一个新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忙完正事,已经下午两点了,就在宾馆大堂等丁力。他提着一个头盔,准时到来,一眼就认出了我,接着是一个使劲的拥抱。丁力苍老了不少,头上多了几绺白发。
他骑着一辆被泥巴糊得已经看不清LOGO的摩托车,带着我,一路飞奔。
好一会儿才在柳林镇卫生院门口停了下来,我一脸懵逼,丁力笑着说:“强哥,我的单位。”
“你特么脑子被门挤了吧,一个名牌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来这种破旧不堪的卫生院混个啥啊?”
丁力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咧着大嘴笑了笑,然后搂着我的肩膀往旁边的家属楼走去。
家属楼房子明显新一些,在卫生院围墙外面,半封闭式小区,六层封顶。进大门右手第一栋楼就是丁力的家,三楼,采光很好,楼道敞亮。
进家门,看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淌着唾液,含糊不清地说:“好,好……坐……”丁力说,这是他父亲,我上前跟老人握了个手,接着丁力把他往卧室里扶。
丁力出来后,打开电视,给我倒了杯水,就钻进厨房了。
—5—
这是一套南北向的两居室,客厅里挂着两幅画,很是吸引人。
一幅画是仿《蒙娜丽莎》的,特别之处是,蒙娜丽莎还抱着一个中国娃娃,娃娃正在酣睡,唾液溢出了嘴角;另一幅画仿的是《自由引导人民》,只是画中的女旗手已经搭上了紫色披肩,罩住了裸露的上身。
餐厅和客厅的隔离窗棂上,嵌着两张裱起来的七寸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两位女性,一老一小。照片下面有一个供台,摆放着果盘和香炉。
北面居室敞着门,应该就是丁力的卧室,刚踏入就迎来一股油墨的清香。卧室空间很大,但毫不凌乱。靠近窗户是一张双人床,旁边是一个硕大的写字台,挨着客厅的这面墙,悬挂着壁式书架,满满一墙都是书。
床尾对着的这面墙上,挂着两幅油画。一幅是《马拉之死》,马拉表情安详,刀口处淌出蓝色的血液,手里的鹅毛笔也被换成了翻盖手机。本来一副阴森的场景,这么一装扮,居然魔幻了起来。另一幅是《大宫女》,主人公脊背显然短了几节,和正常女子无异。
一个立式衣柜站在墙角里,显得孤零零的。
—6—
丁力做了一桌北方家常菜,两碗焖饼尤其显眼,桌子底下码放着两件燕京啤酒。他给父亲送了一碗,然后轻轻带上了父亲的房门。
丁力吃了几口焖饼,又招呼我吹了两瓶啤酒,这才理会我眼里的好奇和疑问。他指了指窗棂上的照片:
“那是我母亲和我妹。
“墙上挂的那些画都是我画的,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只是因为家里穷,很少能买到画笔。哎,农村孩子,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他又招呼我喝酒,言语间,又干了一瓶。
“刚上初中那会儿,母亲查出胰头癌了,没钱治,拖死了。为了让我能继续读书,妹妹主动选择了辍学,去广东一家油漆厂打工。
“父亲一直在全国各个工地里,南征北战。高中时,妹妹得了白血病,她反对手术治疗,说要治的话,倾家荡产都不够,后来也拖死了。”
丁力自顾自地喝着,说着,仿佛在述说别人家的故事。
“高考时我特别想学美术,想考中央美院,以后去巴黎留学。但一想到一年动辄数万的费用,我就打了退堂鼓。那时候家里穷得只剩下锅碗瓢盆了,房子经常没人住,年久失修,快成了危房。
“后来我退而求其次选择学医了,我想搞清楚为啥癌症这么偏爱我的家人。好在学医不需要太多的额外支出,也能申请助学贷款。业余勤工俭学基本能维持生活。
“天在刚刚要亮的时候,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父亲从工地的安全架上掉了下来,老板怕摊事给了一万块钱,让人把他送了回来。
“父亲心疼钱,没有去医院治疗,左侧膝盖粉碎性骨折,贻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落下了残疾。头部也受了重创,言语不清……”
说到这里,丁力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了,豆大的泪珠砸向桌面,头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拼命压抑着自己,不想让房间里的父亲听见。我抓了抓他的手背,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安慰他。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轻盈地追寻梦想!”许久,他抹了抹眼泪,抿了一口啤酒,“当镇卫生院承诺分房子,还有外出进修机会的时候,我不再想找大医院了,有时候,不得不暂时向现实低低头,父亲也需要过几年安稳日子。只是到了这里,所有学术科研都得靠边站了,没有那个土壤。”
丁力还没有结婚,女朋友就是卫生院的护士。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都吐了,不记得多少次。
—7—
第二天走的时候,天下着大雨。丁力骑着他的“宝马”,拉着我和昨天一样飞奔。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伴随着车身的抖动和马达的轰鸣,他大声嘶吼着。
车站分别时,他照例重重地抱了我一把,朝我后背捶了两拳,“强哥,你文章写得那么好,不要放弃了。人要是没个梦想,就活得太累了!”
高铁飞驰在华北平原上,目的地——北京,那个曾经埋葬我梦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