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笔下的孙氏兄弟恋爱的共同点都是女方与他们的社会地位悬殊:
农民----教师
矿工----记者
但同样面对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孙少安和孙少平有着不同的态度,做了不同的选择,从兄弟俩的态度、选择以及最后作者为他们安排的结局中,可以窥见路遥对爱情、婚姻的态度。
小说中的孙少安,并不需要回答“选择你爱的?还是爱你的人?”这个经久不衰的爱的话题,因为他爱着的田润叶也爱着他,在爱情的世界里,他是幸福的。可在他现实的世界中,他觉得他的存在是要为父母奶奶养老、供弟妹完成学业、照顾大姐、抚育外甥成人,他觉得让全家摆脱苦难的命运是他的责任,所以他选择了拒绝田润叶爱的呼唤。
在接到润叶的表白信激动落泪之后的少安,不止一次在他和润叶坐过的小河边流泪,他以不愿他心爱的姑娘在未来“因为生活的磋磨而变成怨偶”为借口,拒绝了已经决心“为了爱情,背弃全世界”的润叶的告白,这个在爱情中落荒而逃的男人,无疑对爱情抱着懦弱而不自信的态度。
我并不认为少安这个情场上的逃兵是出于爱润叶而拒绝她,我觉得在感情和责任之间,这个屈服于无情现实的男人,选择了背负他对家庭的责任,而他认为能够和他一起承担责任的只能是与他门当户对又不要彩礼的山西姑娘贺秀莲。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多少有两千多年来沉淀在中国男人骨子里的男权观念在作怪,只有贺秀莲这样的姑娘才能让他在婚姻中有对等的地位,甚至他可以因自己的颜值和能力俯视她(婚姻初期他本来就不爱她),即便少安相信润叶可以与他同甘共苦而娶回润叶,两人之间身份地位的巨大鸿沟,也决定了他必须终生仰望她,两人之间纯纯的爱不足以填满那条巨大的鸿沟,少安的男性自尊也不允许他终生仰望他的妻子。我猜想假设二人成婚,婚后,润叶因心疼丈夫,将专属奶奶享用的白面馍馍给了少安,是不会像秀莲那样挨打的。
再来看孙家老二孙少平。他是路遥心中的理想化身,他比少安读更多的书,所以也更自信,他坚韧、自尊、顽强、阳刚,不甘庸常,不慕安逸,一直在苦难中挣扎奋斗,与命运抗争。于是,路遥安排他笔下完美的女神级的人物田晓霞姑娘来追求少平,她不仅有令人艳羡的家世,还是真正的城里姑娘,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美丽、活泼,热爱生活。高中时代,她和少平因共同志趣,产生了纯真的友谊,再次相遇后,这个可爱的理想主义者,勇敢地冲破门户之见去爱少平。与少安截然不同的是,少平对于爱情比他大哥更勇敢、更自信,他没有因为家贫而放弃爱情,而是采取了为自己和心爱的姑娘的未来努力拼搏的态度,兄弟二人的差距,恐怕就在于少平“多读了几本书”,两兄弟的人生观和恋爱观就拉开了距离。
可是在小说中,路遥并未祝福这段美好的感情,他安排了田晓霞采访时勇救落水群众而丧生这个情节。好多读者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是路遥笔下设计的孙少平这个人物的性格使他绝不可能仰仗田晓霞之力走进大城市,而现实是残忍的,孙少平只凭自己的奋斗,不可能短期内改变自己的处境。少平作为作者理想中的男性形象,又不可能再设计成像少安那样从情场中败退,做出更现实的婚姻选择。而且从田晓霞这个人物来说,她也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这样完美的女性,怎么可能像田润叶那样在失恋之后心灰意冷另嫁他人?她绝不会停止她的爱情追求,这个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在小说中是无法解决的,作者只好让田晓霞向洪流中一跃,成就一段令人唏嘘的悲剧,从而达到深化作品主题的目的。不能不说,作者这样的情节设置说明了作者再次选择理想屈服于现实 。
在小说第三部结束时,少平没有留在县城里,而是走向矿山,“……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颈上响着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这预示着少平婚姻的最后归宿,说明追求爱情理想的作者始终还是安排少平放弃有门户差异的金秀,选择了和门当户对的惠英在一起。
在小说中我们都看到,和秀莲婚姻美满幸福的少安,当触动往事的时候,也有一丝惆怅和不满足;我们也可以设想少平与惠英处于同样境况中时,也会有“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红楼梦》)的感觉……
从小说中孙氏兄弟二人的爱情结局去看皆是悲剧,而从他们的婚姻选择去看,都选择了门当户对,如果说路遥在构思少安逃离爱情时,是现实压力下所做的选择;那么他安排晓霞之死,是他的理想屈从于现实;再到他结局时暗示少平放弃金秀而选择惠英,说明理想和现实又杠上了,理想完败。
把小说三部都看完,我们不难发现,路遥刻意割裂了孙氏兄弟的婚恋,兄弟俩的恋爱,都被身份地位鸿沟巨大的女性追求,都很纯很美,可是一旦遇到婚姻时,都走向现实。正像路遥自己说的:“爱情应该真正建立在现实生活坚实的基础上,否则它就是活生生的生活之树上盛开的一朵不结果实的花。”
回过头来看路遥自己的婚恋,都不是“坎坷”二字可以尽诉的。从他的文学导师曹谷溪和好友高建群写的回忆、纪念他的文章中可以看到,他的初恋女友是插队的北京女知青林红,可是她后来嫁给了一名海军军官,这次的失恋给他非常大的打击。而他的妻子叫林达,也是北京知青,且颇具文学才华(曾任西安电影制片厂编辑,后调回北京任中新社编辑)。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在《平凡的世界》中,少安和少平两兄弟都被身份地位比他们高许多的女性追求。由于路遥病重辞世前三个月,林达扶着他在病床上签下离婚书,所以很多读者对林达产生误解,说她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可是路遥身边的老师和朋友,甚至是路遥的弟弟王天乐,都说林达是个好女人,他们不怪她。路遥的好友高建群在文章《路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中提到:“……我始终觉得路遥的妻子是一个好女人,路遥的作品几次获奖都离不开她的帮助。路遥去世后,很多媒体包括传记作者采访我,要我谈谈路遥的家庭,我很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不管怎么抬高路遥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不准伤害林达。一个天才的出现,对社会来说是大幸,对家人来说倒是未必。夫妻之间的事情外边人很难说清。我还说这不光是我的意见,也是作协大院里前辈作家们的意见……”路遥考上延安大学后,大多数经济来源是林达资助的,他在大学里用的被子和褥子,也都是林达帮他准备的,如果没有林达,路遥不可能安心在大学里学习和进行文学创作。路遥获奖后,长期离开西安到外地进行文学创作,林达则撑起了全部的家庭重担。直到路遥去世后,林达还经常托人捎钱给路遥远在延安的养母。
我相信路遥和他的妻子之间的爱情(尽管日子很短暂),假如没有爱情,路遥不可能在79-80年间,才思喷涌创作出《惊心动魄的一幕》和《人生》这样的好作品来。对于路遥来说,林达是他满意的、心仪的、渴慕的女子,可是她有她的事业追求,她不可能像秀莲对少安那样,奉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成就路遥。
我想路遥内心一定是很矛盾的,他渴望和伴侣可以有思想上、文学上的交流,又渴望伴侣在生活中能以他为中心全力支持他的文学事业,这就是路遥生活中理想和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把自己在爱情婚姻中的矛盾冲突全写进了《平凡的世界》中。理想很丰满,可是现实很骨感,所以他的弟弟王天乐才会劝他离婚了之后干脆找一个不识字的陕北女人来照顾他的生活。
路遥说:“远远是我的上帝,我的女儿是个性格坚强的孩子……”这句话被人们认为这是一个父亲对于他的孩子有博大深沉的爱,也有网络上疯传的那张父女共骑骆驼的温馨照片为证。可是,你知道吗?路远说:“……一年之中,父亲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就是一两个月……”在我们读《平凡的世界》这部堪称伟大的作品时,可曾想过作者的家人付出了什么?
2016/10/30
附图为:路遥和妻子林达,女儿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