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好久都没下雨,但风却一阵凉比一阵,路旁行道树的叶子也在风中萧瑟起来,献出生命最后关头的斑斓五彩,甚是夺目。早晨温度已经很低了,但江南的妹妹姐姐们仍然裙袂丝袜,婀娜多姿,如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蝶儿。
犹豫再三的我终于还是将大衣裹上了身,管他尴尬不尴尬,到了我这个年龄,保暖比优雅更重要,更实惠。毕竟,谁冷谁知道,谁暖谁也知道。唉,其实说到底,还是我这个生活在南方快二十年的北方人,不习惯南方阴冷潮湿的冬天罢了。这不,阴冷的天,吃好晚饭的我便窝在沙发上,盖上被子,又开始跟先生念叨起故乡的冬天,故乡冬天里的热炕、炉子和火盆,故乡冬天里满满的温情。
大炕
大炕,在我初来南方工作时南方同事的眼里心里,那就是穷困落后的代名词,什么一大家子不分男女老幼都睡在一张炕上,什么一冬天不洗澡挤在一张炕上睡觉身上生虱子等等。我也不辩解什么,跟目光狭隘内心被优越感塞满的人,你能跟他说什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怎么会懂得火炕对于北方人就如水之于鱼的重要性呢?没听说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绝对是北方人金不换赛神仙的生活啊。你想啊,在那天寒地冻,特别是在那吐口唾沫成丁儿的三九天,农村人最好的猫冬方式就是坐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发呆打盹了,亦或是左邻右舍凑在一起,盘腿坐在谁家的热炕上喝点茶水,侃侃大山,吹吹牛皮了。男人们云山雾罩,吐沫星子乱溅中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笑料也罢,女人们叽叽喳喳,热火朝天地说说家长里短也罢,总之,那哈哈大笑震落了积在檐头的雪花,也顺带赶跑了积攒了一年的劳累和郁积在心头的多少哀怨情愁。庄稼人的心啊,永远都这么干净简单,容易满足。
记得那时冬天里我最爱干的事便是帮做饭的母亲烧火。看灶膛里蹦窜的火苗,看火苗一波刚尽,一波在续进的柴草上又起的舞蹈,看伸向灶前取暖的自己的那双嫩手,看灶上锅沿边冒起的热气,看在热气蒸腾里母亲上下翻飞的锅铲……灶膛火光里映照出的生活,总是那样甜腻腻的,满是温情,满是简单纯粹,满满的全是幸福。
又或许在哪个阳光朗照的晴日,母亲坐在炕头打布葛布或纳鞋底,父亲端着书或看或眯着眼打盹。老黄猫蜷在母亲身边抓痒痒,亦或憨态可掬的睡个四脚朝天。我和弟弟则趴在玻璃窗上,研究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美丽窗花,争论着这块好看还是那块好看,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意见不合的时候居多,免不了会打嘴仗,被惊醒的父亲责骂两声,就又嘻嘻哈哈的说说笑笑了。母亲不管我们,自顾自忙着她手里的活,唯有在我们声音又高起时抬头望望我们,朝父亲那儿努努嘴,算是给个警醒。老黄猫这时纯粹是个享受十足的懒虫,撑开四只白脚伸个懒腰,呷呷嘴,眼都不睁一下,继续它的美梦,以致多年后再想起它在热炕上酣睡的样子,仍旧羡慕不已,幻想下辈子投生做个衣食无忧的猫狗也不错。
又想起读高中时住校,文科班的女生住的是东西两面,上下两层的大通铺。床板上铺一层稻草扎的草垫子,自家带的褥子一个挨一个的铺过去,就算是有了自己的一席之位了。三十几个人,就这么住在一起,挤在一起。下了晚自习回来,洗洗涮涮,喝点热水,或分享点哪个从家里带的油茶,然后钻进各自的被窝,挨挨挤挤的躺下,脚下踹个晚饭时历尽千辛万苦灌好的热水袋,说说笑笑中就进入了梦乡。
大冬天的,偌大一间四处透风的宿舍里,不生火,也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着实冷得像个冰窖。但正是这大炕似的大通铺集体生活,使得在困境中求学的我们,挨挨挤挤,报团取暖,从未有哪个与哪个吵过嘴红过脸,即便在三九严寒,也依旧生龙活虎,如火如荼,从没觉得冬天是个怎么难熬的事。那段大炕似的大通铺岁月为我们的青春写满了温情。
炉子
家里有火炕,农村学校冬天取暖靠的是炉子。
上冬了,老师们带着班里的学生要干的头等大事便是安炉子。教室正中间垫好砖头,几个男生合力把大铸铁炉子抬来往上一放,女生们抱来烟筒,老师和学生们一截一截的套好接起来,一头接在炉子上,另一头架起穿过墙洞通到室外。教室的后角落用砖头圈起来,放煤,放引柴。煤学校里提供,引柴学生轮流从自家带,所以那时我们上学除了背个书包,常常还要挎筐柴火,比着赛似的哪个拿得多,哪个带的容易引火。生炉子的事低年级靠给老师,高年级的不等老师到校,哪个先到的男孩子早已自力更生,事先就生好了。农村孩子勤快朴实,至于添煤加柴这些活,不等老师分配,男孩子们也抢先自己都排好了。女孩子们坐享其成也自觉不好,于是打扫炉灰、码码柴火这些小活也就抢着干了。
上课了,和着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琅琅书声响起,一浪高过一浪,而后笔尖轻轻滑动,粗糙的白纸本上,流泻下懵懵少年对远方最初的梦想。下课了,孩子们围在炉子旁,在烟管上烘烘手,把从家带的玉米粒、黄豆粒放在炉盖上“爆”,静等着那熟了啪的一声炸响,然后像个火中取粟的猴子,兴奋的捡在手里,把这几粒“烫手的山芋”颠来倒去倒进嘴里,咯嘣咯嘣美美地嚼着。
室外,雪花飘,北风啸,不怕冷的麻雀也早不见了踪影;室内,有这么个“火老虎”坐镇,和孩子们的热情融在一起,再冷的天,都是春天,再艰苦的日子,都是诗和远方。
至今还记得和父亲同在一所学校的那个冬天。北方冬天天短,我们那时一到冬天就吃两顿饭。正长身体的时候,每天不到放学,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父亲是小学的校长,放学后还要组织老师们在学校备一会儿课才能回家。所以当看着其他孩子在铃声响后如水似的流出校门时,我的心里甭提多么不是滋味。和我在一起的另一个家境很好的教师子女有饼干,有我后来才叫得上名字的巧克力糖吃,弄得我总是很尴尬,不是羡慕,着实是肚子饿呀。但父亲总有他的办法,后来他早晨出门时悄悄装两个母亲蒸的粘豆包,放学前贴在炉子上。等我下课走进父亲的办公室,早已有两个烤好粘豆包在等着我了。金黄金黄的豆包,底面被炉子烤出了焦黄的嘎巴,粘软的皮,甜甜的豆馅,母亲的好手艺再经父亲这么一加工,成了我那时最爱的美味。不用说,那个先前同我分享饼干和巧克力的女孩,后来也爱上了我的粘豆包。艰苦的岁月,有父亲炉子上烘烤的美食相伴,再冷的冬天心都是暖的。
火盆
印象里最深的火盆是奶奶家的。
父亲兄弟多,所以最小的叔叔只比我大四岁。小时候的我,冬天一吃完饭,就去奶奶家找小叔叔玩。因为奶奶很凶,母亲不愿我去给她惹麻烦,所以,我总是以此作为唐托母亲的借口。其实,最吸引我的是奶奶家炕中间放的火盆。奶奶把灶膛里未燃尽的木炭扒进火盒,上面薄薄的压一层灰,然后端起来往炕中间的棉垫子上一放,屋里着实就暖了起来。我常常不管奶奶的呵斥,爬上炕,在火盆上烘我的冰手凉脚,和爱我的爷爷说说话。爷爷很慈爱,他常常向我讲起父亲小时候念书的事情,也常问我在学校里念了哪些书,要我好好念,以后做个像父亲一样有出息的人。我知道靠自己读书工作的父亲是爷爷的骄傲,便欣喜的点点头,给他背古诗,背课文。这时,爷爷常把头偏向小叔叔,嗔怒着说:“你再不好好念,就留级和大颖儿念一个班儿了!”
爷爷还时常给我们制造惊喜,他总悄悄在火盆里埋个土豆、地瓜、梨子之类的,待烤熟了分给我和小叔叔吃,而他自己从不舍得吃一口,常常把我们扒下的皮啃了又啃,嗔怪我们吃不干净浪费了可惜了。
只可惜,在我读初中时爷爷便走了。尽管奶奶很凶,但有火盆和爷爷相守的时光,仍旧是我冬天里美好的回忆。
寒冷的天,总有岁月沉淀的温暖与我温柔以待。感恩生命中所有相遇和即将到来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