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青衣实录

说什么一步走错

祸临身

分明你得了新人

忘旧恩

——《秦香莲》

古镇的喧嚣也只是碰到节日的时候,若在平时,擦肩而过的都是庄邻,几乎见不到外人,尤其在秋天的黄昏,巷子都是空的,没有风,只看到一道道青烟在各家的房顶龙一般升起来去吞噬天空的浮云。在靠近湾口,还常常有女人的吟唱声,如泣如诉,又增添了几多阴森。

当然也并非镇里所有的地方都这样,至少临近湖边翻建的教堂会发出虔诚的唱诗声,还有从教堂向东穿过两道街向南走五十米,再向东进入院子又会看到一个高大的建筑物,墙有数米之高。这里和唱诗班的整饬不同,里面搭建着一个三十米宽的舞台,台下是黑漆八仙桌,八仙桌四周都放着一条长凳,房子里像多年没有被阳光照射到,木头气味极重,舞台上的红地毯似乎还留存着曾经的喧闹。

戏院主人是孤独的老妇人花雪,花家世代打渔却热衷于唱戏,似乎唱戏才是主业。花雪祖父花其芳据说和梅兰芳颇有渊源,花其芳的技艺都传给了花雪,此外还传给了一个叫做蒋世群的人。

花雪在婚姻挫折之后有一个春天出现了转机。那个春天也是古镇复兴的关键时刻,据说省里来了位有见识又有能力的专家发现了古镇的潜力,于是号召政府依照周庄模式大兴土木,花家祖传的戏班沉寂多年之后又被政府重视起来。


那一年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花家的船搁浅在岸边,花雪在船上晒网,午间的阳光照在水面映射到她脸面,一阵眩晕,她忍不住眯起眼,这时河沿上传来断续的呼喊声。

花雪直起腰看到管河道的王光一只手像半个喇叭靠在嘴边,便继续弯腰拉渔网,王光脚不沾地地跑到船上,

好事,花雪,这回是好事,不扣船。王光两只手叉着腰,像爬虾蹬直了尾巴。

哼!花雪冷笑一声。王二家的狗腿是怎么断的知道吧?

你看你我又不是外人,竟说些见外话。王光猥琐笑着,像只癞蛤蟆。

原来古镇重建,政府广泛征集历史,王光第一个就想到花雪。花家人事凋零,但总还可以拼凑出些东西出来。何况花雪和蒋世群当年上演的《秦香莲》名动一时。

河沿往北去是镇政府方向,王光和花雪一前一后走着。经过刘老七船只时,高高的桅杆被阳光射出一道阴影落到河沿上,花雪转身看去,刘老七穿着开衫,右手夹着烟正看着她,脸上被刀砍过的伤疤特别明显。

看他那个熊样,别说有几个钱,前两天喝醉酒差点掉水里淹死,前妻留的种也不问,我孤身一人连酒都不沾。王光转身向花雪汇报自己。

派出所你倒进去几次,也算见过不少世面。花雪冷笑着说。

别听人瞎说,那地方我能去?我还得跟你合伙过日子,得了艾滋病我能对得起你?

放你娘的屁!只能对不起你亲爹!

古镇在一夜之间像鸡蛋被煮熟了,会油炸白丝的,会编织簸箕的,甚至长得像慈禧的老太太都忙碌起来,大家都夜不能寐,以致第二天干活都像喝醉了酒。花雪早已得知这些消息。

花雪见到市领导,市领导脸上的肥肉说话时都颤抖着。

哎呀花雪!这要弄好,还下水带什么鱼?哈哈!

花雪两只手互攥着,尤其“哎呀”这个词的口气太假,让她浑身不舒服。

修戏院的钱你们出?

这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政府一半你一半,戏院还是你的戏院,政府只负责管理。哈哈!

花雪你看,这是我们市领导,说话算数,不是你们三队队长。王光屁颠屁颠地说。

花雪前脚踏进镇政府的时候听见屋里有击鼓声,随后瘸腿张大爷从屋里满面红光地摇晃出来,见到平时不爱理人的花雪还主动打招呼。

古镇突然就进入乾隆盛世,人人都打了鸡血,据说为挣一个阴沟里的磨盘,有两个人打得头破血流,誓死不相往来。瘸腿张大爷摆一只瘸腿鼓在镇政府门口没日没夜地边敲边唱,镇政府门卫赶都赶不走。

没有男人,花雪也就没有个可以商量事的人。这些年她被管理怕了,祖祖辈辈在湖里打渔没有人问,不知哪天开始就有人来收管理费。花雪觉得管理费就是刘老七在湖里采砂上交的保护费,你不教这些人就让你难看。当然,要钱她是一分也没有。

全镇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这个败落的戏院,他们没有想到政府会花一百二十五万修复这个到处是老鼠洞的破烂建筑。花雪早已想好了——要钱没有,给我一百二十五万,戏院我不要了。

古镇的房屋格局散乱无章,这里到处是巷子,风从一个巷子进来会分流到所有的巷子里去。消息也像长腿一样跟风那么快。花雪坐在船头远远看着北面搁浅的船只,那是刘家的船,以前在抵抗政府征收管理费时刘家和花家一直紧紧抱成团。那时在夜间没有灯,船上没有什么娱乐,刘老七的爹妈十几年里就生下十一个儿女,除去淹死的三个上岸成家的结婚的七个,现今只剩下刘老七一人。

花雪再次去镇政府时又遇见王光。

哎哟我姨,我还以为你真没钱,刘老七的钱不就是你的么。

花雪径直走前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办公室还是坐着那个胖官,惊讶地是刘老七也稳稳坐在一侧椅子上,伤疤占了半边脸像个黑社会,茶几上还有冒着热气的茶。刘老七半起身子主动跟花雪点点头。

花雪同志,刘老七是我的弟兄。胖官似乎变成了包公,脸上的肥肉也不颤抖了。

花雪没有弄明白,难道因为刘老七自己就不用出钱了?

老七说,没有外人,你那部分钱老七出。胖官直视着花雪说。这让花雪浑身长虱子一样,但她并不回应。

这也不叫借,戏院还是你家戏院,还说归政府管,不过分红老七得占一份,当然是占你那一份。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这是你们私事。

花雪看一眼刘老七,刘老七穿着无袖T恤,胸脯的肌肉撑得紧绷绷的,像穿了铁布衫。

从镇政府出来,花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问投钱的事,倒提了王光的话。刘老七一路上沉默不语。

后来有一天夜晚,王光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被蒙面人一顿暴揍,一条腿被打折,住了半个月院,自此以后老实了不少。

很多小道消息依旧在古镇的巷子里肆意传播,有一天夜里有人看见刘老七钻进花雪船里,一夜没有出来,据说船里的灯亮了一夜。再后来,有人看见会坐着教堂里祷告,这显然内心有鬼的人才会去那里。

花雪果真就和刘老七生活在一起,还领了结婚证,婚后的花雪还算幸福。刘老七有情有义,懂得疼人。

后来刘老七却因为采砂打人致残被关进了牢房里,赔偿加找关系捞人,钱也几乎花尽,这些年电视电脑手机好玩的东西充斥整个人间,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戏院生意惨淡乃至关门大吉。


戏院如花如荼施工时,另一个老建筑也受到人们关注,这便是教堂。教堂据称是法国人在清朝建立,信徒蒋西柏一直延续管理,蒋西柏是蒋世群祖父,蒋世群从小生活在教堂接受神的洗礼。

蒋世群皮肤白,不说话时是个大姑娘。而他嗓音大,领唱时在众多老太太声音中脱颖而出,在教堂外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

花其芳有一次路过教堂时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满屋老太太的声音齐齐安静下来。老花家从不信这一套,信的是河神水鬼,老太太们说他信的是撒旦魔鬼。

谁家的娃在唱诗。相貌矮小丝毫没有影响花其芳的气势。

花叔是我。蒋世群的声音越来越小。在古镇,没有人不认识花其芳。

花其芳好酒,自负有一身技艺,酒后常常慨叹后继无人。通过多年观察,花其芳认定唱戏上有建树者必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嗓音好,一是性格内向。蒋世群具备这两点。

花雪看到蒋世群走进戏院时,自己正唱着《秦香莲》,她舞动水袖,口中吟唱道,

说什么一步走错

祸临身

分明你得了新人

忘救恩

花雪眼睛瞟下蒋世群的模样,蒋世群身高近一米八,相貌俊秀,此时正张者嘴巴望着自己,好一会才舔一舔嘴唇。后来两人便成为唱《秦香莲》的搭档,这一出戏后来竟也能博得台下几句叫好声。

有一位省里老艺术家由各级领导陪同来到古镇游赏,受邀听戏。花雪感受到花其芳的重视,花其芳面色凝重地说,花家班虽然远近闻名,却只是局限在方圆百里之内,要想走得更远,这怕是唯一机会。

《秦香莲》是戏班子重头戏,花雪不能有负父亲期望,蒋世群也十分卖力,等到真正演出的时候,花雪没有控制住情绪,不知是太投入还是别有原因,唱着唱着就哭得稀里哗啦。这下台下的观众顿时傻了眼。

那是个重人情味的年代,就在这时,老艺术家当即拍桌叫好,随从的领导听众纷纷猛烈鼓掌,经久不息。老艺术家给予极高的评价,并要将花家班的精神向省里汇报。

当晚的花雪,饭后陪着不胜酒力的蒋世群在自家无人的船上度过了一个夜晚,月光很好,播撒到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

好多年后花雪还记得那个台下到处是人头的场景,这场戏使得她对蒋世群的好感达到一个顶峰,那些人都是他们的见证者。后来到了适婚年纪,蒋世群高中毕业已下学,顺理成章两人就结了婚。全镇人都认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也就没有什么特别了,随着时代发展,好玩的东西越来越多,年轻人又不喜欢看戏,戏院的生意逐渐惨淡,终于到难以为继的场面。花其芳照旧到船上打渔卖鱼,回归本行。

有一天镇里有人找到戏院遇见花雪,告诉她,高中学历唱戏可惜了,市政府在招人,蒋世群不妨去试试。花雪太了解丈夫了,这个没落的戏班子他早已坐不住。

行不行我都回来,不行把你也带去!花雪看见丈夫咬牙切齿地说。

花雪其实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态度,有时候发狠话越适得其反,这些话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口头禅。她心里没有一点底气。

蒋世群还是去了,而且被录取。这在弹丸之地的古镇影响不小,不少人当晚就登门祝贺。晚上睡觉时,花雪听见丈夫说,录取不去是思想有问题,这就只能去,别无选择。

花雪心想自己怎么不明白呢?何况这对谁来说不是一件大好事?花雪在梦里重新回到那个唱戏的夜晚,她看到唱戏结束大家纷纷离去的场景。这一夜,她彻夜未眠。

花雪已怀孕,但并没有告知丈夫,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这恰好成全了丈夫一个人前往市里工作的决定,不拖家带口丈夫才能大胆地追求前程,何况从古镇到市里虽然要用半天的时间,但依旧可以说去就去。

两人的婚姻还是走到尽头,花雪虽然要去,终究身体不方便。蒋世群起初常常来信,花雪隔三差五的被通知到去村支部取信,到后来,信件越来越少,偶然来一次,信中只说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镇里就有人传言,蒋世群被市某领导看中,入党被重点培养。又有人说,蒋世群攀上了谁家的千金。花雪决定去一趟市里。

在宿舍里,挺着大肚子的花雪凭借女人的嗅觉闻到了另一种香味,她看见蒋世群端茶倒水手忙脚乱。她坐在他的宿舍里像一个外人,尴尬到无话可说。花雪知道两人距离被生活无限拉大,她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这一年,古镇发生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数百年的教堂倒塌,砸死很多人。

蒋世群再次回到古镇已是多年之后,他后来工作调动到更远的地方任职区长,蒋区长的故事还在古镇里流传。这时的古镇游人如海,已不逊色于周庄。蒋区长荣归故里,镇里当然好好款待。

蒋世群在镇干部的陪同下回到教堂,有人看见他表情严肃,站在门前很久才走进去,随后一行人又来到戏院。

黑漆大门被打开,一股霉菌味冲向屋外,人们捂住鼻子,蜘蛛网从掉下来,一只大蜘蛛黑如蝎子,匆匆逃亡。镇干部看时间到了中午,便先去安排酒席,一边让人打扫。

当时的戏班子呢?蒋世群问。

戏班子早就解散,老花都去世十年了。

花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安排过来倒茶水,她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坐在桌子边醉意未醒。

你会唱戏?中年男人盯着她的脚步忽然开口,口中吐出一股酒气。让花雪想起那个胖领导,她无暇回应他,继续倒各桌的茶水。

镇里不知道从哪找出的收音机和老磁带,被调整好播放出声音来。花雪看见中年男人摇摇晃晃走上戏台,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心中懔然一惊。

蒋世群身材臃肿得像只熊猫,他摆起当年唱戏的姿势,口中吐出几句《秦香莲》的唱词,台下连连拍马叫好。

花雪走入舞台后门,翻出一身戏服穿上,走到戏台上,她看见蒋世群惊讶的眼神。她水袖轻舞,口中吟唱道,

说什么一步走错

祸临身

分明你得了新人

忘旧恩

台下鸦雀无声,静得像没有一个人。花雪看见蒋世群的眼泪流下来。


什么时候有个人影出现在戏院门里头谁也没有注意,花雪偏偏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十分眼熟。

这一夜下了大雨,不知道从古镇哪个位置传来呼叫声,后来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开,区长蒋世群被害,嫌疑人不知道是谁。有人说,有个脸上有疤的人从镇里跑出去,坐上船开进湖里不知所踪。

那一定是刘老七。王光肯定说。

花雪疯了,有人看到她常常一个人站在湖边,身着戏服,不断的吟唱《秦香莲》的那几句唱词。有时候她还跑到戏院的舞台上,一个人呆呆地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再后来镇里将戏院改成了酒店大厅,戏台被用于结婚典礼用,生意居然又好了起来。不过这时候,花雪已被送往精神病院,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过问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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