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7/19
读张爱玲散文集《流言》。
上了大学,看的大多是纸质书。读纸质书,往后对某书的记忆里,便不仅有虚的故事,亦交杂着实在的形状,书的外壳,它的颜色、厚薄。很多时候狠心花钱买纸质书,一是方面圈圈画画,二则是眷恋这看在眼里握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躯壳。因此,每次写札记前都忍不住写写书的外形,由此嗑唠几句。这个版本的《流言》很有意思,封面是醒目的黄,用蓝色摹字和一女子之形——黄蓝是我最喜爱的颜色搭配,像黄金和青金石。书脊和底封则是白底蓝字,匀了匀封面的浓稠,从侧面全然看不出它的热烈,像张爱玲就想吓读者一跳似的。书内附有张爱玲亲笔的插画,几条线段勾勒出人间百态。书页轻而微黄,像很多外国书,这样的书页往往有浓浓的墨香,一种复古感。翻页过去,好像在翻一片叶子;像翻画片、洗扑克一样将一本书翻去,则像风穿过一片树林。这样的书,没有精装书的严密设防。很多人把书当成宝贝一样珍藏,我唯独喜欢把书读旧,松松的书页,零星的折脚,字里行间的随性小注和下划线;我也喜欢买二手书,这样读一本书,不只读书本身,也是循着蛛丝马迹揣测前书主的心迹,颇有读历史文献之感。至于在学校图书馆借老书,那就像开盲盒一样,拿到它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下面还是让我说回张爱玲吧。
很多名字,像张爱玲,像北大,我们似乎早已有所耳闻,实际上除了名词本身一无所知。最早接触张爱玲,是在高一的二课,一所高中开出一门课叫“张爱玲小说选读”,那是极具吸引力的。二课的教室在风雨桥阶梯后面,带着怀疑往浅浅的黑暗中走,穿过一所“密门”,便俨然一个天地。这间阶梯教室和大学的教室很像,座位呈半环形,学生零零散散地坐,hxh老师坐镇讲台。他讲的是《红玫瑰与白玫瑰》,原文本做成word文档,被鼠标很快地下滑,像他的思路一般行云流水。讲到关键、动人处,男女学生都涨红了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猛地吸一口gaga,继续滔滔不绝下去,一次又一次地营造场景,还原人物,引人入胜,却不沉耽,这样的课堂就算搬到大学,也是摄人心魂的,只可惜二课后来不知为什么中止了。
自己读的第一本张爱玲是在高二。为完成研究性学习小论文,我们决定选择一部现当代文学作品,像随笔那样写他一篇。朋友提议,写张爱玲吧。问她具体哪一部,答曰:《小团圆》。遂定。当我真正打开这本书后,发现它极其晦涩难懂,上网一查,发现《小团圆》是张爱玲最后的一部作品,和早期已产生显著差异,并不是研究张爱玲的入门书,也不是研究张爱玲小说风格的经典书。最后我们投机取巧地研究了《小团圆》中人物的服饰,服饰的颜色;也因此,我对张爱玲落下了,和当年对鲁迅一般的,隔阂、晦涩、冷冷的印象。
再打开张爱玲,真正打开张爱玲,我已经是中文系的一名学生。张爱玲的作品,当然是当然是不看不可。我带着那样生硬的印象打开黄皮的《流言》,深深地被震撼、颠覆。《童言无忌》《公寓生活记趣》,张爱玲的散文平实,可是处处体现对生活细节观察的敏锐,眼睛捕捉到了,又用跃动的幽默的笔触写下,使读者脸上不住地爬上笑容。还有一些短小的文章,如《说胡萝卜》《炎樱语录》,配上张爱玲简单而富有情趣的手绘插图,让我想起儿时家里从报刊亭买回的《故事会》。张爱玲的小玩笑穿插在这本书的角角落落,和读者捉迷藏,做游戏。想必张爱玲写下这些文字之时,嘴角也会露出狡邪的一笑。
《自己的文章》中,可见张爱玲的文学自觉、文学追求,她爱“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像葱绿配桃红,而不是大红大绿的堆叠。这样的作品,刺激性不会盖过启发性,“力”不会压倒“美”。她笔下的人物“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她选择这样的写法,也因为那样的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时代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用参差的写法,恰可以“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题材方面,张爱玲喜欢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她认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人们常常以为张爱玲是华丽的——这一点本身,她自己也深知,但她其实崇尚素朴。她完全不反对追求美,但认为一定要有一个“素朴的底子”。可惜她“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往往使读者留下与其本意背道而驰的印象。
《私语》可以说是张爱玲的一小部自传,关于她的家庭生活。这让我想起当时没看懂的《小团圆》的片段。那些充满囚禁、撕裂、纷争和冷漠的日子,不会完全在心底淡漠,但是一颗个性、自主、独立、浪漫、不拘的内心,始终热腾腾活泼泼地跳动,寻寻觅觅生活的色彩和玩笑。《私语》结尾是回到书写着过去的现在:“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洋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过去有苦痛和灰暗,可是亦有可爱,祭奠,书写,但不沉耽,不被那些梦靥夺去了全部,这便是张爱玲。清醒、冷静而可爱。张爱玲的小说往往苍凉冷峻,但《流言》中有她无尽的温暖。张爱玲在《道路以目》中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上学校,上小菜场,每天走每天走上一里路,走个一二十年,也有几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稀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了,那也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漂洋过海呢?”把每一次都当作第一次那样新鲜,饱注情感,这正是张爱玲所实践,所实验的。
此外,张爱玲爱美,爱服饰,爱颜色,这样的偏好和关注直接投射到她的小说之中。比起“写作自觉”,“文学自觉”,不如说这就是一种“自觉”,自我认知,自我剖析。因此,我私以为,研究张爱玲、张爱玲小说,不可不读张爱玲散文。不知对于其他作家是否也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