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七十四年，腊月廿三，凡历小年。一大早，清风明月就把请帖送到了水帘洞府，是镇元大仙邀我去赏花，这三千年一开的人参果花，芬芳馥郁，美艳无比，甚是难得一见。

    可我没去，每年的今天，我都要陪一个人，一个应该最恨我的敌人，他叫杨戬，有三只眼睛，他说他的双眼看得见人世繁华，第三只眼睛只看得见凋敝破败，所以他不常睁开。我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一个是天生石猴，一个是仙人凡胎，都是天地间的异物，神仙里的歪门邪道，三界所不容的生灵。都会七十二变，都有金刚不坏之身；我有火眼金睛识妖精，他能天眼辩鬼怪；一个自称齐天大圣，一个听调不听宣，都不服天庭收编，都是被边缘化的散仙；但我们都有搅动天庭的能力，天庭对我们很客气，好像整个世界都爱你，但没有谁真正的喜欢你。

    曾几何时，我魔业迷心，想凭一己一棒在天界打出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位来，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玉帝面前也敢不行礼，如来面前口称“俺老孙”，大闹天宫后，玉帝以多欺少，点十万天兵群殴我，布下天罗地网，都拿我没有半点办法，观音座前大弟子惠岸行者亲自出马，照样败下阵来。在我眼里真正看得起的人，其实是不多的。当初杨戬奉旨前来拿我，却在动手前先对四大天王和李靖说：“若我输与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赢了他，也不必列公绑缚，我自有兄弟动手。”他与天宫里那些官场的伪君子不同，他要跟我单打独斗，可见此人很有君子之风。

    那一战，尽管杨戬是得以太上老君、梅山六圣和哮天犬的帮忙才将我擒获，但也正是如此，才让那时作怪成精的我，及时止损，没有犯下更大的孽障，才让我有机会保护师傅西天取经，最终成佛。否则招来天谴，神魂贬入九幽之地永世不得翻身还是轻的，形神俱灭也就万事皆休了。向蒙莫大之恩，至今无法表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

    花果山一役，杨戬绑了我回天庭复命，特地交代了让梅山兄弟搜山，而不让托塔天王他们干这扫尾的活，梅山兄弟得令搜山，只说捉拿灵怪，可没有说捉拿猴精。所以，尽管梅山兄弟放火烧了花果山，猴子们却幸存了大半，花果山看起来残破不堪，李天王他们也就不会再对猴子猴孙赶尽杀绝了。是杨戬替我保全了四万多猴子猴孙的性命，保全了花果山的根基，这一点，我心领神会，敬他为兄长，此情铭记于心，期待日后有机会相报，然保护师傅西去取经之路千难万险，再次与他见面，已是五百年后。

    那次大战九头虫，久攻不下之时，我意外发现，杨戬居然带着梅山六兄弟在附近打猎。有心求助于他，但当年我曾经被他擒过，总有些不好意思。便让八戒借机去打个招呼，没想到杨戬倒是挺痛快，他让梅山六圣请我过去说话，梅山六圣一声“孙二哥”，让我心花怒放，这可是排着杨戬叫的，因为杨戬是他们的大哥，这样一称呼，等于说把我当成兄弟了，我为自己的狭隘之心顿感惭愧。人只活百年，神仙却有天寿，这一世已然那么长了，碰上个真心朋友却难。纵使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暂不提降服九头虫，我们先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寂寞更长，欢娱夜短，不觉东方发白，畅聊一夜，再携手降妖，默契之至。江湖人都爱讲“不打不相识”，正是因为五百年前的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我们两人竟就此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世间轮回，转眼数千年。功成名就之后，我们师徒几人真的会天各一方，成佛后，我很久没有见过师傅了，沙师弟经常来找我，每次见面他都会带着一些新刻好的木骷髅给我，他说很想拿回原来那串人骨项链，那项链是师傅的前八世，我知道，他是想师傅了。八戒有时候会匆匆过来，放下一些罕见的食物又匆忙离开，吐蕃的葡萄，高丽的泡菜，长白的山参……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和老沙什么都懂，最好吃的还是和师傅一起吃过的野果、斋饭，小龙马在天庭兢兢业业，带着他的叔叔伯伯们施云布雨，上次在瑶池那里遇见了他，他一个人在角落里静静地喝着水酒，当马太久了，他都不爱和人交流了，化龙之后，他去了雷音寺，之后再也没有他的音讯……

    杨戬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但每逢凡历腊月廿三，他都会带着哮天犬来找我，花果山有一种果子，五百年才结一次果，用它酿的酒，我起名为“齐天酒”，我很爱喝，但数量不多，我留着给杨戬喝，但他却不喜欢，他说：“酒没有好与不好的区别，人对了，喝这水帘洞的清水就很好。”随他去吧，他来，念的是我，不是酒。

      其实杨戬很讨厌狗，但他一直带着哮天犬，听说这是他最爱的女人留给他的，那个女人是谁我不知道，但一定很美吧……

                  壬寅腊月廿三

                  《梦话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