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后,我依然能记起,第一次在路上看到难民的样子:一男一女,穿着已经看不清楚颜色的衣服,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一双破鞋,在路上,走得很慢很慢。
“看,那是中东过来的难民。”
朋友如是说。我站在路口,眼睛控制不住地往街对面跑。
那年秋天,由于匈牙利边境封锁,大批难民从塞尔维亚改道克罗地亚,向欧洲腹地前进。当时我们住在克国首都萨格勒布,租的房子和政府安置难民的体育馆在同一个街区。
在和平环境生活太久了的我们,想象不到战乱之中,逃难之人的绝望与希望。有关难民的所有,都只是写在纸上,屏幕上的一些文字,或者一串数据。直到这些数字变成两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你的眼前。
我穿过马路,离他们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一种古怪的木然。如果不是看到眼皮的眨动,我甚至怀疑那是两尊行走的木雕而非活人。
他们的眼神慢慢的从街边的这家商店移动到那家商店,空白的脸上我们读取不到任何有关情感和需求的信息。
他们在看什么呢?面包?生肉?鲜花?衣服?
他们从哪里来?叙利亚?阿富汗?黎巴嫩?
他们怎么来这里的?卡车?轮船?或者双腿?
然后,和其他行人一样,我们绕了个圈,保持了一段可笑的距离,与他们擦肩而过。
每次翻开《无止境的逃离》一书,那时那地,那两人木然的表情如定格镜头一般,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假期三日,闭门读书,我屏气攥拳,看完了这本土耳其作家Hakan Günday的小说,一个有关难民和偷渡的故事。书原文名为《Daha》,Daha在土耳其语里面的意思是“我还要”,是书中大多数偷渡者唯一会说的一句土耳其语。倒过来是Ahad,是书中男孩父亲的名字,他是一个蛇头,一个运‘货’司机。故事的主人公,那个叫加萨的男孩,9岁的时候就成了父亲的帮手,因为对于他来说“自己成为人口走私贩子,与当人口走私贩子的儿子,并没有多大区别。”
他声称自己为恶,认为自己是所有偷渡买卖链上所有恶人的总和,甚至更糟,因为他只有9岁。
我是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
——波德莱尔
加萨还是上着学,听着课,考着试,也有学校的朋友。但同时他听过后车厢发现婴孩死去的女人尖叫声,短促而凄厉,很快消失在恐慌的伙伴的手中。他见过父亲在河边手脚麻利地挖洞,埋葬意外死亡的难民尸体,当然他自己也动手埋过别的人。他恶意地挑起偷渡者们的争端,利用他们的恐惧和软弱为己谋利。他还以科学实验之名,在地下蓄水池建立了一个“黑暗王国”。
当他被三十多具难民尸体压在山下,当他伪装正常混在学生中,当他在反锁酒店的客房里用跑步机来消耗精力和生命,当他……当他最后站在了阿富汗的土地上,看到了那被塔利班毁掉佛像后的山谷,感受到那颗十五岁少年枪中的子弹刺入身体,终于看到世界以另外一种姿态站了起来。
你会在什么情况下,选择逃离自己的土地?
高晓松在他自己的节目里面提到过好几次,用脚选择生活的地方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力。但如果,这个人没有选择呢?
或许因为战争,因为恐怖主义,因为贫穷,因为欺骗,林林总总化成一把利剑,一把手枪顶在人们的后背,逼迫着他们逃离家乡,逃离祖国,逃离某一种地狱。坐上加萨卡车的人们都是有宗教,有信仰的人,他们相信那种神力,在见证过真实的地狱之后,也相信着远方可以到达的天堂。
可天堂只是另一种欺骗,另一种悖论,地狱的对面不是天堂,就像黑暗的对面不是光明,黑暗的存在并不足以证明光明是必然存在的,其实这两者的存在并不直接相关。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吃了一个柠檬,发现柠檬是酸的,但这并不足以证明世界上有甜的苹果的存在,因为两者原本就不相互依存。只是当你吃酸柠檬的时候,才怀念起苹果的甜蜜和美妙。就像身处黑暗的人,渴望着光明,而身处地狱的人,追寻着天堂。
加萨很早就想明白了这点,看透了有关天堂的骗局,他可以用略带嘲讽地写出“我们将从地狱逃出来的人送往天堂”。“他们都会拉着我的手,很多次都带我来到人性的尽头,让我了解毫无人性是什么样子,然后再把我带回来。遗憾的是,在我们上次送货的时候,他们把我忘了,把我丢在了尽头……”
我们离世界和平有多远?
今年四月,美国联合英法两国,对叙利亚所谓的化武目标发动“精准打击”。使得有望和平解决的叙利亚内政问题,又笼上了战争与动乱的阴霾。前年那张叙利亚偷渡男童浮尸海岸的照片,又被人想起,令人心碎。
生活和生命无法模拟,人类自私的天性也限制了我们设身处地思考别人苦痛的能力。但这一本书,可能会给我们另一个思考难民,思考战争,思考人性的语境。
毕竟,我们离铸剑为犁的世界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