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文轩
光阴似箭,并且直朝一个方向。生命的过程,便是倾听时间流失的过程。人的最大悲剧,就在于时间对他的抛却。时间先是一首生机勃勃的进行曲,进而渐渐衰变为哀乐,从远到近,由小到大地响彻四方,然后戛然而止,人生的舞台便谢下一道黑幕。人们描述着造物主:他一手抓握着镰刀,一手托着砂漏,当砂漏终于流空,寒光闪烁的镰刀就挥舞着,收割生命。
“流逝”这个字眼大概是词典中一个最优雅但却最残酷的字眼。
为了躲避这个字眼,人类创造了小说。因为小说能够追回时间——虽说是在纸上追回,但这毕竟给了人类几许温馨的慰藉。那部辉煌大著《追忆似水年华》最贴切的译名其实应是《寻找失去的时间》。“寻找失去的时间”,既是他小说的主题,又是他小说的全部动机。卢那察尔斯基十分诗化地描述着:“他(普鲁斯特)知道,对于他,时光没有‘Perdus’(失去),他能把它们重新铺在自己面前,像地毯、披巾一样,他能重新回味这些苦乐和沉浮。……普鲁斯特似乎突然向当代人说:我将穿上锦缎长衫,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随着轻量麻醉剂的悄悄循环,去艺术地、海阔天空地、随心所欲地追忆生活……”在他看来,一个小说家的幸福,既不在于那些文字能够帮他沽名钓誉,也不在于它们能够帮他完成对现实不满的发泄,而在于它们能够帮他追回流逝的一切,让一切苏醒、发芽、郁郁葱葱,犹如春天的草木就在眼下。当他将漂散于时间长河中的财富拢聚在一起时,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马尔泽尔布大街九号终于衰败,并落入他人之手。我们从他写给一些夫人的信中,可以领略到,当他谈及那些名贵的地毯、沙发、枝形吊灯、软座圈椅将以何等的价格拍卖时,他心中一定注满凄凉。但,他还是平静地活了下来,支撑他的,无非是这些文字——这些追回时间同时也就是追回财富的文字。正是因为这些文字,所以当死亡逼近时,他也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富人,直将贵族风采保持到生命的彻底寂灭:面庞消瘦,但万分安详,犹如一幅气氛肃穆、色调庄严、略带清冷的宗教画。
他用他的文字,不免极端化地重申了一个文学上的道理:写作便是回忆。
与一般的小说家不一样,他不怎么面对现实,而是转身面对朦朦胧胧、犹如梦幻之国的从前。他蔑视观察——观察是无用的,没有足够时间距离的观察,只是社会学家的观察,而不是文学家的观察。文学与“当下”只能限于露水姻缘,文学应与“过去”结为伉俪,白头偕老。“此刻”犹如尚未长成的鱼苗,必须放养,等到秋老花黄,方可用回忆之网将其网住。“今天”须成“昨日”。普鲁斯特的选择,也许纯粹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他无法透过卧室的窗子看到广阔的田野、人潮汹涌的广场,他只能回忆从前。
他回味着从前的每一个细节,让所有曾在他身边走过的人物重新按原来的模样、节奏走动起来,让已经沉睡的感情也得以苏醒并流上心头被再度体会。他安坐方舟之上,让内心沉没于“回忆之浪”,然后聆听浪头扑打心岸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声音。一梦千年,此刻却在涛声中全都醒来,使他惊喜不已。
于是,“我想起了……”,成了普氏小说的一个常见语式。
回忆的最佳时间是在他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追忆似水年华》开篇就是从晚睡开始进入回忆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下,感觉之门无声开启,“昨天”也便出现。他说:“通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追忆往昔生活……”夜幕下的普鲁斯特,是活在“从前”的。方舟横渡,借着夜色,他竟然独自一人看到了时间长河的彼岸陆地。
但这种回忆并非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普通回忆。小说家的回忆是一种特别的回忆。小说不仅仅是回忆的,还在于它必须要向人们显示一种回忆的方式——他是如何回忆的——也许这一点,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是最为重要的。
回忆是一种技能。
安德烈·莫罗亚在谈到这一点时说:“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教给人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
这种方式的确定,普鲁斯特大概要感谢他的亲戚——那位有名的哲学家柏格森,是柏格森的哲学告诉他:从前、现在与未来,是互为包含了的,其情形如同整整一条河流,只有流动,而没有段落与章节。柏格森用“绵延”这个字眼,迷倒了一片作家,其中自然包括普鲁斯特。普鲁斯特的“夜晚遐思”,直接来自于柏格森的言论:“我们睡觉时,有时难道不会感觉到我们自身内有两个同时存在但截然不同的人吗?其中一个只睡一会儿,而另一个的梦却持续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普鲁斯特从柏格森那里悟出了一个概念:不由自主地联想。这种联想,是非理性的、非逻辑的,看上去甚至是毫无道理的。“例如”,普鲁斯特分析道,“看到一本已经读过的书的封面,就在书名的特点中加进了一个遥远的夏夜的月光。早晨喝牛奶咖啡的味道,给我们带来了对好天气的模糊期望,而过去我们在宛如奶油的、有褶纹的白瓷碗中喝牛奶咖啡的时候,这种期望往往在明亮而游移不定的晨曦中开始向我们微笑。”与看到太阳想到温暖、闻到芬芳想到鲜花、听到鸟鸣想到森林这样的正常的联想相比,这种联想似乎更具隐喻性——两者在表面上并无关系,前者仅仅起一个诱发的作用。几乎所有的关于《追忆似水年华》的文章,都提到了那个“小玛德莱娜甜点”的著名的情节:当汤匙带着在杯中泡软的“小玛德莱娜”碰到主人公的上腭时,他顿时浑身一震,觉得有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感到自己超尘脱俗——那种气味居然莫名其妙地唤醒了从前的一切。《追忆似水年华》写了一个庞大复杂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竟出自于一只杯子。
普鲁斯特认定:只有这种无由的回忆,才能最终找回失去的时间;“过去”存活在或光滑或粗糙的触觉之中,存活在或苦涩或甜腻的味觉之中,存活在或沉闷或尖利的听觉之中;正是这些“基本感觉”,才可能唤起美妙绝伦、价值连城的回忆。
回忆是从“天堂坠落的绳索”,它使普鲁斯特从“现在”得以逃脱,得以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