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有雾。
斜阳西挂,正透过薄薄的雾气,为大地带来最后一丝余温。
夏标正穿过夕阳下的薄雾,走向富贵酒楼。
他的心情着实不错。
一切正按照他所预定的计划进行。
夏富海既死,富贵山庄已在他掌握之中。
北燕虽未允诺水师都督之位,但明显表示出了支持。
刚刚约见了几位堂主,众人也都明确了拥戴之意。两个对夏富海之死表示怀疑的堂主,已经在前一天晚上暴毙身亡。
但是有一个人始终让他捉摸不透,这个人对他掌控富贵山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个人是夏掌柜。
夏掌柜名叫夏富临,有人说他是夏老太爷的亲兄弟,也有人说他们是结拜兄弟,更有人说他们其实是父子。自从夏富海来到乌家镇,夏掌柜就一直跟着他,把富贵酒楼从一家小小的客栈经营成乌家镇最大最豪华的酒楼。眼看着富贵山庄的势力越来越大,而夏掌柜,却始终只是富贵酒楼的掌柜。
自从夏标来到富贵山庄,就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番的暗中探查,也终究是一无所获。夏标越发觉得夏掌柜其实才是富贵山庄最神秘的一个人,甚至有些可怕。随着他的地位一天天的攀升,夏掌柜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嫉妒或者心有不甘,始终保持着一个下属应尽的职责和本分,未有丝毫逾越之处。
或许,这正是他可怕的地方。
有欲望的人并不可怕,有欲望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可以加以利用。
有人爱财,有人爱色,有人爱吃,有人爱玩,有人爱权利,这都是弱点;
有人不爱财,不爱色,不爱吃,不爱玩,不爱权利,但比较在乎自己的名声,这也是弱点;
还有的人,对周围的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自己的生死,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
夏掌柜就是这种人。
夏标走进富贵酒楼的时候,夏掌柜正在柜台前算账。圆圆的脸庞,圆圆的身材,圆圆的手指,即便他不是掌柜,也会让人以为他就是掌柜,实在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掌柜了。
虽已经是饭点,与以往不同的是,富贵酒楼今天出奇的冷清。
靠近门口,两个跑堂的正在抹桌子,他们抹的很认真。当你经年累月的重复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会深入你的骨髓,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无论你是否喜欢,都会一丝不苟的去完成。夏标认识他们,左手边的叫赵驼子,因为他的确是个驼子;右手边的叫钱麻子,因为他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子。
柜台左手边,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在喝酒,他只叫了一碟花生米,一碟臭豆干,喝的却是上好的女儿红;
柜台右手边,一个红衣小媳妇正在低头吃面。她坐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一副很害羞的样子。偶尔抬起头来,偷偷看一眼夏标,一张不是很漂亮却也颇有些秀气的小脸仿佛红了红,又继续埋头吃面。
夏标忽然觉得很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多年的刀口舔血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以至于他未及转身,便飞身后退。
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却还是不够快。
夏掌柜的手仿佛扬了扬,两颗乌黑的算盘珠子挟着劲风激射而出,直取双目。其他几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赵驼子手中的抹布早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铁锤般的拳头,攻向夏标后心;钱麻子贴地几个翻滚,如一只灵巧的猴子,剪刀般的双腿已扫上夏标脚踝;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剑身自左肋刺入,右侧贯出;刚才还仿佛很害羞的小媳妇,此时宛如地狱中的夺命罗刹,化掌为刃,闪电般切向夏标右侧颈部大动脉。
这是一场早已策划好的伏击,参加伏击的几个人分工明确,分进合击之下,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攻击中全身而退。
夏标也不能。
所以他倒下去了。
他预见过自己的死亡,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虽然他避开了夏掌柜的算盘珠子,折断了年轻人的手腕,踢中了小媳妇的小腹,但同时长剑也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赵驼子的那一拳结结实实击在了他的后背之上,将他震出一丈开外。
他顿时像一条死狗般委顿在地。
他听见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也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恍恍惚惚的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广固城的大火。
他死了。
嘴角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除了他之外,再没人能明白,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
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柳轻歌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或许,一个人独处久了,就会莫名的喜欢热闹。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需求,没有任何理由。
人群中的一个人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五短身材,歪戴着一顶破羊皮毡帽,身上一件污秽不堪的青布衣衫,被一条草绳随随便便系在腰间。衣衫过于肥大,使他的整个人看起来颇像一只猴子,有着说不出的滑稽。
柳轻歌注意到他,并不是因为他滑稽,而是因为他拿着一本书,一本大多数人都不会去看的书,楚辞。
他看起来绝不会是一个读书人,可他偏偏在看楚辞,而且是低着头边走边看;街上来往行人很多,他明明低着头,却像是头顶长了双眼睛,没有撞到任何人。
这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不但有趣,而且很好玩。
柳轻歌忽然发现,无论他走得快与慢,那人总能与他保持数丈开外的距离。有好几次,他故意放慢了脚步,那人也有意无意跟着缓步而行;甚至当他故意在一家玉器小摊停留,那人竟也靠着茶棚坐了下来,倒像是有意等他一般。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人高马大的肥胖妇人刚刚从赌馆中拖出她的丈夫,正在当街暴打。男人身材瘦小,几次三番想要还手,却经不起妇人一推一拉,几个耳光扇下去,早委顿在地,哼哼爬不起来,引起围观人群一阵叫好。
男人赌博,并不是什么大事;
一个瘦小的男人若娶了一个强壮的老婆,很多时候,他都会摊上大事。
拥挤的人群暂时阻塞了柳轻歌的视线,等待他拨开人群,那人早不知了去向。柳轻歌略一思忖,便展开身形,往右侧小巷掠了过去。
果不其然,那人并没走远,此时正坐在一块青石板上,煞有介事的翻看楚辞,口中念念有词,所朗诵的,正是《天问》一节:
何所冬暖?
何所夏寒?
焉有石林?
何兽能言?
焉有虬龙,
负熊以游?
雄虺九首,
鯈忽焉在?
何所不死?
长人何守?
……
他是如此的专心致志,以至于柳轻歌走到身前,他也没有察觉。
柳轻歌双手抱胸,静静的看着他,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待得整章天问念完,那人霍然抬头,这才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顿时满脸惊恐,立刻将楚辞藏到怀里,双手死死护住胸前,倒像是怀里揣了几百两银子,生怕别人夺去一般。他虽极力做出惊恐的样子,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却滴溜溜乱转个不停。
这实在不像个读书人,而且,也绝不是个老实人。
柳轻歌笑了。
他已经猜到这个人是谁。
他忽然重重的叹了口气:“许叔重真是个大学问家,可惜啊,可惜啊,好好的《五经异义》如今落入到了我的手中。”
他像是变戏法一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薄薄的卷册,书页上几个大字,正是东汉大学者许慎所著的《五经异义》。
那人顿时两眼放光,立马想要伸手去抢,却终究是不敢,手伸到一半便又缩了回来。那样子,颇像一个乞丐伸手讨要东西。
柳轻歌摇了摇手中卷册,道:“不知道这本《五经异义》值几个问题?”
那人喉头耸动,忙不迭道:“三个。”
柳轻歌摇了摇头。
那人咬咬牙,狠声道:“五个。”
柳轻歌将卷册递了过去。
那人如获至宝,一把夺过,立马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柳轻歌反悔。
“你为什么要引我来此?”
“夏标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夏标?”
“夏富海死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想钓鱼,就需要鱼饵。”
“这件事真的跟“天问”有关系?”
“天问就是当年的杀手组织,杀手组织就是今天的天问!”
“他们的首领是谁?”
“不知道。可我知道湘夫人,他就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轻歌已经看到他背后袭来的暗器,却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便只有伸手去拉他。柳轻歌的出手已经足够快,那人却误以为是要去抢他怀中的卷册,竟巧妙的闪了开去。
就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要了他的命。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面容扭曲而僵硬,就这样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一根细小的银针自脑后射入,瞬间毙命。
好凌厉的暗器,好厉害的毒药!
街角仿佛有人影一闪,柳轻歌飞身扑出。
街上人来人往,根本无法分辨凶手是谁!
楚辞中有《天问》,也有《湘夫人》。
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天问的首领究竟是谁?
湘夫人又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一个女人?
她是谁?
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女人?
众人早已聚齐。
柳轻歌甫一进屋,便发觉气氛不对,人人脸上均有凝重之色。
法祚等人已与夏标取得联系。夏标刚刚接手富贵山庄,内有人心未附,外有强敌环视,意外得到以孔大先生为首的强援相助,自是喜不自胜,连连应承。双方约定好联络旗号及诸般事宜,一切分配妥当,便静待敌人上钩。孰知戌时时分,便接到“鹰”队传信,夏标酉时进入富贵酒楼,便即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富贵酒楼的夏掌柜和两个堂倌:赵驼子,钱麻子。
夏标刚刚接手富贵山庄,却在此时消失不见。
是出了意外?还是刻意潜藏行迹?
夏掌柜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柳轻歌淡淡道:“夏标死了。”
陡闻此言,众人大惊失色。夏标一死,便意味着以富贵山庄为饵的诱敌计划彻底失败。
“消息从何而来,是否可靠?”
“我已见过铁猴子。”
孔大先生道:“莫非是人称“万事通”的铁猴子?”
柳轻歌点点头,道:“看样子,更像是他主动找上我的。”
阮少白沉吟道:“铁猴子此人武功平平,却有一项特别的本领,便是打探消息,往往能知道一些旁人所不能知的秘密,人称“万事通”;此人还有一个爱好,便是嗜书如命,尤其是据传已经散失的典章古籍。旁人若是要向他打探消息,不需要银钱,便只须以书籍交换。越是有价值的消息,越是需要珍贵稀有的书籍。柳兄能得到这个消息,只怕也是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柳轻歌道:“不错,那是一册东汉许慎的《五经异义》。此人当真神通广大,竟不知从何处得知这卷册在我手中,是以主动找上门来。”
阮少白笑道:“以《五经异义》的价值,交换夏标之死这个消息,柳兄只怕还是吃了个暗亏。”
柳轻歌狡黠一笑,道:“不错。除了这个消息之外,还有两件事。其一便是他也言及十五年前的杀手组织的确就是如今的“天问”;其二,我曾问他“天问”的首领一事,他也不知道,却提到湘夫人这三个字。”
“湘夫人?”
“不错。当时他手里正有一册《楚辞》,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说“天问”的秘密隐藏在《湘夫人》篇章中,还是说湘夫人是指一个人。只可惜,他没来得及说出,便被人灭口了。”
孔大先生道:“湘夫人这个名字,江湖上的确未曾听到过。”
铁猴子一死,仅有的一点线索便也断了。
众人一时盲无头绪。
正说话间,西北方向火起,顿时映红了半边天。看方向,正是富贵山庄的所在。柳轻歌叫声“糟了”,飞身往火光处掠去。
众人紧随而出。
这几个人,均为当世绝顶高手,此番疾行,便看出轻功之高下。柳轻歌与孔大先生并驾齐驱,当先引路;阮少白与独孤千山紧随其后,相隔约有两个身位;法门宗人素以内力修为见长,轻功方面稍显不足,法祚、法常二人却又在阮少白和独孤千山身后,落后前者两丈有余。
正值西北风,天干物燥,但见一片火海漫天横流,仿佛天空也要燃烧起来,整个富贵山庄已经完全笼罩在熊熊火焰之中,不时有房屋倒塌的声音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爆炸的巨大声响,炽热的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凶猛的吞吐着火舌。眼见火势过大,扑灭无望,救火之人早远远躲开,免遭火焰反噬之害。
富贵山庄算是彻底完了。
几人我看你,你看我,均是目瞪口呆。孔大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叹息富贵山庄的繁华转瞬烟消云散,还是叹息精心策划的计划彻底功亏一篑。
先是夏老太爷被杀,凶手不明;前来救援的法门宗人一路被狙击,死伤惨重;接着是大总管夏标,富贵酒楼夏掌柜,赵驼子,钱麻子凭空消失,无影无踪;然后便是富贵山庄一场大火,片瓦不存。短短数日,乌家镇数一数二的地头蛇便被连根拔起,却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如果这件事真的和“天问”有关,那么这个组织绝对是当今武林中最为可怕的组织;他们的首领也绝对是当今武林中最为可怕的一个人,神秘、谨慎、周密、狠毒、残忍……就像一条躲在黑暗中的响尾蛇,随时准备对猎物发出致命的一击;猎物一旦被它咬住,就必死无疑。
独孤千山脸色苍白,在火光的映射下,更显得阴森可怖。
正此时,一个巨大的火球自火焰中激射而出,比流星更快,比闪电更急,未及眨眼的功夫,火球已在地上连续几个翻滚,火焰瞬时被熄灭。待得直起身来,众人方才看清,那个一个人,怀中还抱了一个人。
火球是天师道少宗主孙恩,怀中之人却是谢家小姐谢道韫。
孙恩虽扑灭火焰,身上衣衫早破碎不堪,须发皆焦,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神情甚是狼狈;谢道韫双目紧闭,却几乎毫发无损,胸口气息起伏,看样子,倒像是并无大碍,仅仅是晕过去了一般。
阮少白快步上前,查看谢道韫伤势。
孙恩放下谢道韫,也不与众人招呼,自在一旁负手而立。天师道与春秋府、法门宗并称武林泰山北斗,却自命正统,素来与二者不和,相互之间也极少往来。他贵为天师道少宗主,自持身份,自然不会主动上前见礼。
柳轻歌抱拳行礼,道:“多谢少宗主仗义相助。”
孙恩不作理会,冷冷道:“我救她,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劳道谢?”
柳轻歌碰了个钉子,他自然不会说出与谢道韫之间的关系,而且他也知道孙恩对谢道韫颇有情意,便唯有苦笑,讪讪离开。
一番推拿过后,谢道韫缓缓醒来。看到阮少白,顿时紧紧抓住后者手臂,颤声道:“玄儿被人抓走了。”
两行清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神情凄苦。
阮少白闻言脸色大变,谢道韫刚刚从火海逃生,虽无大碍,身体却异常虚弱,一时不便细问,便柔声安慰道:“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咱们回驿馆再说。”
转身向孙恩道谢。
谢道韫一心挂念弟弟安慰,脑中一片空白。见阮少白向孙恩道谢,竟是不明所以,更未曾想到,刚刚冒死从火海中救她出来的,正是眼前的天师道少宗主。却冲柳轻歌道:“尹姑娘和雪儿也不见了。”
她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几日相处下来,早已明了尹飞燕就是易容后的云慕公。柳轻歌不敢确定,她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就是她心目中念念不忘的那个羸弱少年。
尹飞燕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贸然离开,而且还带上小丫头蒋雪翎。他挂念二人安危,便尾随而去。
孙恩目视三人离开,满眼尽是痛苦之色。
爱得越真,伤得越深。
情为何物?
直叫人生死相许。
情能让一个人抛却生死,以身相护,
情也能让一个人肝肠寸断,万劫不复;
孤独的黑夜,一个人舔着流血的伤口,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无论你怎么样都逃避不了;
有人说借酒可以消愁,喝醉之后,什么痛苦烦恼就全忘了,
殊不知借酒消愁愁更愁,醒了之后,只会更加痛苦;
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