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富海死了。
他就死在自己的书房之中。
他的头发依然梳得很光亮,身上衣服依然很合体,没有丝毫凌乱的迹象;左胸心脏处,一把小刀直没至柄,刺入心脏。
正是这一刀,要了他的命。
刀锋很薄很锐利,出手之人干脆利落,刀锋刺入心脏,却没有血水流出。
刀柄上的花纹似曾相似,正是他亲手将这把刀送给那个人。
这个人是夏标。
夏标一击得手,旋即远远退开,冷冷看着他。冰冷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丝的不忍和愧疚。
夏富海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曾幻想过自己有无数种死法,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个人杀了自己。
愤怒,惊惧,怀疑,不信,悲伤,痛苦……
他缓缓抬起右臂,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再也无力抬起。
一抹笑意渐渐浮上他的眼角,一切似乎变得那么可笑。
“你永远不会明白的……或许,最终证明你是对的。”
就此颓然而逝。
夏标仓皇逃出了书房。
夏富海身死,整个富贵山庄已是非他莫属。
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的快意。
夏富海临死前的微笑深深刺痛了他,亲手了结一个对自己犹如父兄般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会是怎样一种想法。
杀人,从来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夏富海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名的阴暗角落,不时传来阵阵野兽般的低吼声。夏标正把脸深深的埋在地上不停的摩挲,粗糙的青石板上留下斑斑血迹,四周散落一地的酒坛和污秽的呕吐物。
谁也不曾想到,富贵山庄的第二号人物,竟然会孤身一人住在如此阴暗潮湿的角落,没有亲人,朋友,女人,孩子,甚至一只活着的小猫小狗。
他不喜欢孤独,却偏偏总是与孤独相伴;
他喜欢阳光,却只能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
此刻他正如野狗一般爬在地上。尊严,荣誉,地位,金钱,这一切的一切,离他似乎那么的遥远。
生命,有时候竟是如此的卑贱。
他在哭泣,无声的哭泣。
本来瘦削英挺的面庞早已沾满血渍和灰尘,手指深深插入石板缝隙之中,关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大地早已沉睡,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明。
夜,死一般的沉静。
离镇十里外的山脚下,一排巨大的房屋依山而建,红墙绿瓦,气势恢宏。朱红色的回廊迁延曲折,仿佛没有尽头。
夏标正走在这条回廊之中。
他的脸早已洗得干净,瘦削而英挺;头发也梳得光亮,黝黑而浓密;裁剪合身的武士服,让他的身材更加挺拔笔直。
他依然是富贵山庄的二号人物。
不,准确的讲,他已经是富贵山庄的主人!
巨大的厅堂之中,早有一人背对大门,负手而立。紫衣华服,剑眉斜飞入鬓,面白无须,英俊之中带有一丝阴沉。
正是北燕吴王慕容垂。
仆人退下,夏标在慕容垂身后站定。
慕容垂并未转身,冷冷道:“你就是夏标?”
“是。”
“是你要见我?”
“是.”
慕容垂豁然转身,盯着夏标,沉声道:“是你杀了夏富海?“
夏标没有回避,定定看着慕容垂的眼睛,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的动作,哪怕一个微小的眼神,一句错误的言语,都有可能让对方怀疑自己,那么之前一切的努力都将付之流水,而他自己,也可能永远走不出这间屋子。
“是。“
“为什么?“
“他该死。“
“给我一个理由。“
“他老了。“
慕容垂定定看着他,良久,竟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你想取代他?“
“我想保全富贵山庄两百名弟兄。“
“哦?“
“半年前,夏富海已经暗中投靠东晋司马氏。没人能在大燕的地盘为他人效力,弟兄们也不该为此丧命。“
“我听说夏富海待你不薄,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叛徒?“
“你不必相信我。大燕需要一支水师,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你想要什么?“
“水师都督。以富贵山庄漕运船队为基础,半年之内,大燕将有一支强大的水师。“
慕容垂沉吟良久,缓缓道:“你很有野心,也很识时务。“
夏标沉默。
慕容垂接着道:“传国玉玺是否在夏富海手中?“
夏标道:“在下跟随夏富海已有十多年,他对在下颇为信任,倘若玉玺在他手中,在下断不可能毫无察觉。“
慕容垂道:“当日邺城城破在即,晋将戴施哄骗冉魏大将蒋干,骗得玉玺在手,暗中派遣何融携出,欲送往晋都建康,所幸为本部侦知,当即遣人拦截,在乌家镇北五里处发现何融,却早已被人杀死,玉玺下落不明。这几年明察暗访,却始终未发现蛛丝马迹。“
夏标道:“王爷的意思是?“
慕容垂道:“依我推测,当日蒋干发觉为戴施所骗,定是暗中派了人截击何融,欲夺回玉玺。此人杀死何融,抢得玉玺之后,眼见邺城已是不保,便没有返回邺城,他不愿玉玺被燕国所得,却也不愿意进献给东晋朝廷,于是便携了玉玺,偷偷隐藏起来。所以我断定,玉玺肯定还在乌家镇。”
夏标道:“在下虽然不知道玉玺的确切下落,却有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慕容垂“哦”了一声,道:“什么线索?”
夏标道:“三年前,邺城被攻陷之际,大批百姓流入乌家镇,除少部分继续南逃之外,绝大部分在此安身立命,只有一人例外。”
慕容垂动容,道:“谁?”
夏标道:“说书老人。”
慕容垂道:“富贵酒楼说书老者?”
夏标道:“不错。此人三年前在乌家镇突然出现,却并没有就此安家,每月总会消失几天,不知所踪。我曾暗中派人跟踪,此人甚为机警,始终未有所获。而且,当今世道混乱,百姓饥疲,他带的那个小女孩却是珠圆玉润,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之家,却非普通百姓可言。”
慕容垂道:“你怀疑他就是蒋干派出拦截何融之人?”
夏标道:“在下不敢确定。“
慕容垂点点头,道:“水师组建一事,牵涉甚大,我需要报请皇帝批准。”
夏标道:“在下明白。”
慕容垂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富贵山庄的主人。我想,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的。”
夏标抱拳行礼,道:“谢过王爷。”
看着夏标离去的背影,慕容垂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内堂之中,缓缓走出一人,正是慕容恪。
慕容恪缓缓道:“你怎么看?”
慕容垂道:“十八号来报,三号被人杀死在镇外树林之中,一同被杀的,还有燕子门项兖,昆仑派宋清风,蜀中唐门唐悫唐鲲唐鹏和说书老者。从现场情况分析来看,应该是燕子门、昆仑派、蜀中唐门自相残杀,三号杀了唐门众人和说书老者之后,被“鬼爪人屠”叶锋所杀,叶锋也没能逃过此劫,不知被什么人一拳打烂了整张脸,死于非命。很显然,他们都是同时得到了传国玉玺的线索,而这条线索,就是说书老者,从这一点上来看,至少在传国玉玺这件事情上,夏标并没有说谎。”
慕容恪摇头道:“叶锋四十年前就已经罕有敌手,还有什么人能一拳要了他的命?”
慕容垂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
慕容恪不答,却递给他一本厚厚的卷宗。
只见当前一页上面写着:
姓名:夏标
性别:男
年龄:三十二
民族:汉
籍贯:不详
武功:不详。从未使用任何兵刃,悍不畏死,每次与人交战均赤手空拳,无任何章法套路,与市井无赖无异。
师门:不详
家眷:不近女色,无妻无子
爱好:喝茶,面食,青菜,豆腐
经历:十二年前来到乌家镇,在富贵山庄码头做看护,一年之内率队与“海龙帮”大小七十二战,负伤一百三十六处,战败过一次,几乎损失整个码头看护队,却最终迫使“海龙帮“默许富贵山庄漕运船队的存在;两年后,升任其中一艘船的船长,据说曾独自一人黑夜之中驾船通过黄河最危险的“困龙滩”;五年后,升任漕运大总管,接手整个船队,两年之内使船队的规模由原来的二十艘增加到五十艘;八年后,成为夏富海最得力的助手,富贵山庄第二号人物,总理山庄所有大小事务。
翻开另外一页上面写着:
姓名:段罴
性别:男
年龄:三十二
民族:鲜卑
籍贯:冀州令支,段兰之子,段龛之弟
武功:鲜卑段部家传,善使长刀
师门:无
家眷:一妻八妾,无子女
爱好:喝酒,锦衣玉食,山珍海味,漂亮女人
经历:十七年前,段部鲜卑辽西公国灭亡,随父段兰逃亡;十二年前,段兰、段龛归降羯赵,返回故都令支,段罴下落不明。
慕容垂缓缓道:“二人年龄相同,段罴消失的时间恰好是夏标出现的时间,你是怀疑……?”
慕容恪道:“我感兴趣的是,一个住在乌家镇最肮脏角落,只吃青菜豆腐,从不近女色的人,为何突然会谋求水师都督这样一个职位?而且不惜背叛甚至杀死一手提拔他的人。”
慕容垂沉吟良久,道:“夏富海秘密与我们接触的事情,身为夏富海最信任的助手,夏标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却杀了夏富海,自己前来投诚,这一点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慕容恪道:“夏富海老谋深算,左右逢源,多年来一直不肯为我所用,偏偏在这个时候主动示好,显然与皇帝下令征讨段龛一事有着莫大的干系。夏标杀了夏富海,自己前来投诚,自然也是别有所图。表面上看,二人都是为段龛而来,但却不象是一路人,目的也绝不相同。”
慕容垂点点头,道:“如果说夏富海为了保全自己,真心投诚,而夏标就是段罴的话,段罴为了段氏家族利益,杀死夏富海,自己表面投降,暗中破坏,从而阻挠我部征讨段龛,一切就都可以说得通了。只是有一点,说夏富海是真心投诚,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慕容恪道:“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就好办了,区区一个夏标,还不至于影响大局。就算他不是段罴,至少还在明处。我所担心的却是夏富海。”
慕容垂不以为然,道:“不管他有什么目的,都已经是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慕容恪叹了口气,道:“夏富海虽然死了,但是他的目的是什么?背后主使之人又是谁?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我们一无所知,这才是最可怕的。”
慕容垂动容,道:“你的意思是说暗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会对我们不利,而夏富海只不过是他们的一枚棋子罢了?”
慕容恪道:“连环计中计,并不是没有可能。或许,夏标也是他们利用的一枚棋子,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慕容垂冷哼一声,道:“不管他是不是段罴,我们先除掉他!夏标一死,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慕容恪摇了摇头,道:“不可,夏标如果死了,一切的线索就全断了。留着他,对方若要针对我们,至少有他挡在前面,我们也好随机而动。况且,不管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至少表面上是在为我们做事,富贵山庄的漕运船队是一股不可小视的水上力量,我们组建自己的水师,也的确需要这样的人才。现在最关键的是,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在针对我们,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慕容垂道:“白山黑水不日前已经入关,我给他们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查明“鬼爪人屠”叶锋究竟为何人所杀,继续追查传国玉玺的下落;二是伺机接管富贵山庄整个漕运船队,为南渡黄河做准备。“
慕容恪道:“你能请出这两个老怪物出山,也真是难为你了。”
慕容垂笑笑,道:“他们二人虽然性情古怪,对我倒一向都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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