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百度了一下,回我父亲的老家,需要11公里,路过一个村,他总是扭头向东边看,那里有一个纺织厂。
我父亲18岁当兵,先是去即墨,后辗转五莲,内蒙,甘肃,青海。后来这批人大多数回了家乡,战士叫退伍,军官叫转业。
战友们加起来,有200人以上。这一批当兵的,我父亲年纪最小,家里但凡来一个战友,我都得叫大爷,没得跑。
仔细回忆了一下,除了学校,所有的企业,公检法税务工商系统,我的大爷们,遍布小城的角角落落。
大爷们的故事,以后会陆陆续续的写,今天,先说说李大爷。
02
我上初中的一个酷暑,家里来了一个醉汉。个子不高,又黑又黄又瘦,小脸干巴巴的,进门就吆喝,叫老付出来,老付干什么去了。
这人这穿棉裤,棉袄,戴着一顶发黄的军帽,踢踏着一双军用胶鞋。
我堂妹问我,姐,这是个爷巴?
我们老家,管精神不正常的叫爷巴,不知道哪几个字,发音是这样的。
我说不是,你二叔的战友,不是爷巴,这样的战友,你二叔有好多。
爸妈都不在家,我说大爷你坐,就跑去后面厨房给他倒水。
再回来,人不见了。
我爸回来,一听是穿棉袄的,就知道是谁。赶紧往他大队打电话,家里人说一天不见了,不知道去哪了。我爸急了,都晚上十点了,一个醉汉,扎水渠里怎么办?
于是就发动村里亲戚出来沿着进城的路找,重点是水渠,再打听着是否有车祸。
折腾一晚上,没找到。
我爸说,完了,肯定是淹死了,天亮等着漂起来吧。
第二天的下午,他自己回家了。
村后面有他家新盖的房子,垒好了砖,没安窗户没有门,他在地上睡了一晚上。
不记得去过我家,不记得见过我,更不知道,十里的路,怎么回的家。
醉成这样,还能七拐八拐,摸到新房子里去。
我爸说,一晚上怎么不冻死你。
他说吹牛B你,老子有棉袄。
他五冬六夏一身衣服,棉袄棉裤。
03
李大爷的老婆是个能人,种地的同时还赶集做小买卖。后来卖烧纸,这活好人不愿干,癞汉干不了。嘿,叫他们干成了,从四川一车皮一车皮的运过来批发。成了我们这里的大户。
再后来就开了纺织厂。
再后来,大娘去世了,邻里八乡的好多人去给他说媒,他不吭声。我爸去了,他才肯吐口说话。
他说老伙计,我不找了,现在是儿子养着我,再找一个,咱怎么开口往儿子要钱?我就住传达室挺好,给儿子看门,还有孙子陪着我,说完咧嘴指了指外面那条大黑狗。
狗孙子。
我爸说你挺明白嘛,看来吃瘟猪没吃坏脑子。
当年在部队,死了一只猪,瘟疫,必须掩埋。小李同志一趟趟的偷着跑去侦查,猪也坚强,生生耗了两天,哼哼哼哼,就是不死。小李有耐心,说东风吹战鼓擂,咱俩看看谁耗过谁。
终于等到猪死了又埋了,晚上趁着没人,几个人偷着刨出来,找地方煮着吃了。
没错,这里面有我爸。
小李同志偷了顶蚊帐藏起来,被战士举报了,开党支部会议研究处分他。我爸这个支部委员,马列主义战士,借口撒尿,找了人传话,他把蚊帐埋在了后山,赃物没找到,处分当然就不存在了。
看看,我爸就这党性,还是全军学雷锋标兵呢。
04
大娘去世一年,李大爷得了一样的病,肺癌。
他说我不住院,也不化疗,没事,死了就死了。我看过烧死人,哎,你知道吗,一烧人会坐起来,因为那个筋抽抽了,边说边比划。
就这样,每天照样喝酒吃肉,扛了三年。
后来再去,就下不来地了。闺女包的饺子,吃了没几个。
躺着跟我爸抬杠。
要是以前,我能吃一锅,柿子吃36个,也就是现在了,cao!
我爸叫他外号:你个脏神司令。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镇医院。瘦的只剩骨架,眼睛出奇的大,瞪着天花板,眼珠也不转,嘴巴张着,一个骷髅的脑袋,包着一层皮。
他已经好几天说不了话了。
我爸弯腰问他,能听见吗?他不动,偶尔眨一下眼睛。
我爸我妈跟儿子孙子说了几句家常话。
突然孙子说,恁看我爷爷。
他右胳膊弯起来,手心朝上,指头碰着右边脸。
他是在给我爸,他的老班长敬礼。
我爸叫着他的名字说,我也给你敬个礼吧,然后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直到我们走,他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出了病房门,我爸就哭了。
我奶奶去世以后,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流泪。
再往后,路过纺织厂,我爸再也没有进去过,
那个大门,转瞬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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