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寒叶扫落了又一层,今日阳光正好,微寒的风送来河面上的凉气。
阿凉走出船舱,迎着十点左右的烈阳遮望,刺目的感觉让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这么好的天气,估计船家能快点吧。阿兰应该早到了,算算这船今天中午就能靠岸。”
阿凉看向两岸的垂柳,依依婆娑,只是少了些绿色。这是江南的好天气,即使是冬天也不算太冷。不像阿凉的家乡,一入秋,就像掉到了冰窖子里,一天到晚地下着鹅毛大雪,一连下一个月。
阿凉看着两岸的好风光,眼神明媚如潮,一身青衣也随风飘荡起来。一双手抽进袖子里,微凉的风钻进来,冷热交汇舒服干爽,带着江南特有的喧闹。
“阿兰估计等得我心急了吧。不过,让她急去吧。想想她着急的样子,似乎也挺可爱的。就不知她说服她父亲没有?这倒是没有着落。”
阿凉心中思量一会儿,心中又难为起来;这时候两岸的风情和凉风烈日也似乎都退去,显得离得远了些。这是阿凉唯一不确定的事,也最是担心。
阿凉想起阿兰委屈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算来阿凉和阿兰是不打不相识,两个人一见面就是坏脾气,最后就动了手。也是那次动手,阿凉才注意到这么个,处处都猴急猴急的姑娘。
想起那次命里注定的相遇,阿凉刚提起的心又渐渐松了下来。阿凉偷看了一眼船家,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忽明忽暗的脸,不由得叹了口气,突然有些责怪自己太过多愁善感了。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时月,天就像筛子似的,不停地漏了一个月的雨。阿凉刚刚从武当下山,那天正好是他出师的日子。
阿凉来到山脚下的一家酒棚里躲雨,身上都被淋湿了,湿腻的长发紧贴在身上,极其不舒服。阿凉心情糟透了,本来还是出师的兴奋,不觉地变成了对天气的怨恨。
“这老天爷,真是坏透了,今儿个也不给我赏个面,好歹消停一天。”
阿凉借来店家的火炉,一边烧水洗脸一边烘烤湿透的衣物。
这时,一阵马铃响起,从来路溅起一摊摊污泥。
好个一骑绝尘!
来人在店门口勒住马缰;马的前蹄跃起,一声长嘶,随后平稳地落下。来人翻身下马,径直跑到阿凉的火炉前坐下,伸手俯身在炉边烤火。来人头也不回,直接喊道:
“小二,帮我把马牵住,再来两碗热酒和一斤牛肉,今儿个大爷我来得急,麻利点啊。”
“好嘞,客官。小的已经帮您栓住了马,热酒牛肉这就来嘞,客官稍坐便可。”
“算了,小二,来两斤牛肉吧。今儿我借了这位大哥的火,也请大哥一顿吧。多谢啊!”
“多谢?吩咐小二还得多谢吗?”
阿凉有点疑惑,他平日都在山上和师父修炼,很少到这世间行走,所以对江湖规矩所知不多。阿凉想起自己借火炉时虽也客气,但好像并没有说过“多谢”,这倒是有点失礼了。
阿凉觉得自己得补上这句,虽然自己心情糟糕,但江湖中人就得守江湖规矩。
“那个……小二,多谢啊!”
阿凉朝着小二挥了挥手,像是跟一个老相识在打招呼。
但话音刚落,阿凉耳边就响起一阵笑声,银铃般美妙的声音,有着少女特有的活泼和喜悦。当然还有着极其明显的嘲笑,和尽力压抑但最终破功的声调。
店小二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有些错愕地站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这估计是他从业几十年来,唯一的一次被客人主动道谢了吧。这感觉真奇妙。
阿凉扭头看那位失声笑出的客人,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发出这种笑声的。阿凉听师父说过江湖上的异人,但这还是平生第一次遇见。
那人明明是男儿身,怎么会有如此女儿般的笑声呢?
来人感受到了阿凉的目光,也不躲避,直直地回看阿凉。刚才那人俯身,所以阿凉没有看清楚容貌,现在阿凉发现,其实他有一双极其秀丽的双眼,就像秋水一般凝练;落叶轻拈,水波一圈一圈在眼中散开,就像一朵花的绽放。
好美的一双眼睛!
“可惜是个男儿身,若是个女子,那该会多么妩媚啊!”
阿凉暗叹。
“喂,我好看么,少侠这眼神色眯眯地,恨不得我是个女儿身吧?哈哈哈,一副痴馋像,真是没见过世面。”
来人出语讥笑阿凉的呆像,说罢还白了他一眼。这让阿凉羞愧了起来,不自觉地别过脸去,不敢再瞧那人。
这时候店小二把热酒和牛肉都端了上来,在桌边鞠躬热切。
“二位慢用,咱这里的酒不说好,但绝对管够……”
来人不耐烦地挥手。小二识趣地住口再鞠一躬,退了下去。
小二带了两只酒碗,所以来人分给了阿凉一只。一壶刚热好的酒不停地冒着热气,飘渺的气雾在酒棚间飘荡,如同棚外的雨一般,无根无由。
来人给阿凉倒满了酒,也给自己倒满了,一举手,要和阿凉碰个碗再喝。
阿凉本不想喝酒的,他刚出师下山,还保留着山上的习气,那山上师父是禁止饮酒的。
阿凉看着眼前的酒,突然想起以前刚拜师的时候,自己耐不住寂寞,偷偷下山喝了一夜酒;那回被师父发现后,足足饿了阿凉三天,师父要阿凉长长记性。
但现在阿凉出师了,以后就要自己行走江湖了。
阿凉又看了一眼碗里的热酒,眼一闭,赌气似的端起来,一口喝干了。现在师父可管不到自己了,自己喝多少师父都不会再打骂他了。想起这些,阿凉借着酒碗的遮盖,两滴热泪滑落下来。本来下山的热情就被雨浇灭了,现在阿凉只觉得烦躁,心中有些不明白。
来人本来想和阿凉碰个碗,以此好表示下自己的豪情壮义,但没想到眼前是个怪人。眼前这怪人,又是喝酒又是流泪地,就像失魂落魄一般,而且还无视自己的好意,这让来人有些看不懂了。
“喂,兄弟,不知贵姓啊?”
“阿凉,我师父叫我阿凉,这是我的名字。”
来人点了点头,
“我叫……我叫无心,姓氏嘛,我姓杨,你可以叫我杨无心。”
“无心?好奇怪的名字。”
阿凉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好怪,他的父母怎么给他起个这么怪的名字。
“无心,无心,无心即无情,好怪啊。”
阿凉本来是在心中说的,但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
来人显然也被这句话愣了下,旋即脸上愠怒起来,一双柳叶眉倒竖,眼睛睁得圆圆的。
“阿凉兄,我好心请你喝酒,你为何对我出言不逊啊?难道我无心起什么名字还得你来过问吗?”
阿凉一听这话,立马感觉自己失言了,急忙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在下失言了,无心兄还望不要见怪。”
那自称杨无心的人,一把夺回阿凉面前的酒碗,把酒碗扔在了地上,啥话也不说,自顾自地喝酒了,就像眼里突然就没了阿凉这个人。
阿凉尴尬地挠了挠头,但心中也有些无名的火起,觉的这个杨无心太骄横了,自己不过失言一句,就这般动作,显得一点气量都没有。
阿凉始终记得师父分别时的话: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气量。你以后能走多远,取决于你的气量有多大。”
阿凉将这句话谨记在心,决定要做个有大气量的人;因为,阿凉要走得很远,要走出一个大大的江湖。
“杨无心?呵……这小鬼头!”
阿凉坐在船后梢,自言自语了一句。
现在阿凉想起了,当时和阿兰相遇的酒棚里,似乎就只有他和阿兰两个客人。当时的酒棚被雨阻隔了外界,小二和老板都躲在柜台后不露头,那似乎就是阿凉与阿兰的第一次独处,带着某种命运般的意味,毕竟那酒馆说起来还挺偏远的。
“杨无心,羊,去掉中间那一竖,不就是兰花的兰了吗。杨通羊,可不就是无心的羊吗?”
阿凉又想起那姑娘大大咧咧的性格,不禁失声笑了。
两岸的景色不停地后退,繁华的街市,青瓦顶的白墙,十二孔的石桥;一个接着一个,都在延河水中退去,远了,渐渐变成一个点,以后消失,隐没。
快到了,阿凉心中想到,心中有些跳动加速。这次说是来拜见阿兰的父母,但阿凉实在有些不知怎么办,他没有过类似的经验,不知道该带什么样的礼物才不算失礼。
阿凉知道,这个可是关系到两个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凉不想省过哪一个。他想要光明正大地娶阿兰过门,这是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最大的尊重——明媒正娶。
阿凉回头看了一眼船舱里的礼箱,有些拿捏不定。
这时候船夫长喝一声:“南淮嘞~”
阿凉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转身朝船舱走去。
南淮到了,目的地到了。阿凉叫岸边的挑夫挑上礼箱,自己买了一匹白马,高高昂昂地朝城里走去。
“阿兰,分别半年有余,我来找你啦!”
阿凉骑马走进南淮高大的城门洞,两侧的军士和路人纷纷为他注目,也许有人会暗想——这是个什么来头的人啊?
阿凉走过南淮的落街,直往南边的罗恒巷走去,阿兰家就在罗恒巷内。
街上行人纷纷扰扰,如同洪流,阿凉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这一幕情景,就宛如五年前。那次也是骑着高头大马,一脸无畏地昂首走过纷攘的街道。
那还是在宛城大会的时候,天下四方武林大佬都到了,各路豪侠剑客也多聚于此城中。阿凉自然也要来赶趟热闹。自从上次和阿兰酒棚分开后,阿凉就再也没见过阿兰了,他们一人向南,一人向北,分道扬镳。
阿凉向南游历,潇潇洒洒,风光如琉璃幻境,纷纷从眼底流去。
但阿凉是会时常想起这个名字怪异的女孩的,没来由的,时常想起那双不似凡间的大眼睛,美丽而沉静,让阿凉有种临渊而立的感觉。
这样想着,阿凉就又看到了——那双迷人的眼睛。阿凉在宛城的闹街里,再次和这怪人相遇,极其偶然地当街相遇。
阿兰深深看了一眼阿凉,别过眼去,假装没看见他,从阿凉的马边走过。阿凉有些错愕,但他再次见到了那双眼睛,并不愿就此错过。阿凉翻身下马,急急地拉住阿兰的手。
“别走啊,我们好不容易相遇了,一起喝一杯吧。”
此时的阿兰已经不再穿着上次的黑衣,也没有一口叫一个“大爷我”,而是一副女儿身打扮。虽说江湖上儿女不拘礼节,但毕竟女儿身,多多少少是需要有所顾虑的。
阿兰一把拍掉了阿凉的手,白了他一眼。
但阿凉不在乎,两个人早打过一架了,这点矜持在阿凉看来如同没有。阿凉拉着阿兰的手朝左边的福来楼跑去,连座下的白马也不要了,就把它扔在路中央。
阿兰甩不开阿凉的手,有些无奈,干脆也就不挣扎了。
那之后,两人常常一起交谈,倒也落得个悠闲自在。宛城的风如此燥热,连说几句话都会让人面红耳赤,汗流浃背。阿凉虽然叫阿凉,但他此刻并不凉快,反而心跳急骤,如同战鼓。阿兰看着这家伙欲言又止的模样,噗呲一声笑了。
阿凉很容易就被阿兰看透了心思,这场思念就像个小孩子编的笑话。阿凉支支吾吾地对阿兰说。
“我……我喜欢看你的眼睛,它……真美。我有时候,会经常想起。”
“有时候了,怎么还会经常啊?”
“啊?”
“噗~傻瓜,你笨死了。”
阿兰细细瞄了一眼阿凉的脸,刚毅如刀削般的脸颊,有风尘的蚀刻,但眼睛里还保留着少年的微光,一闪一闪地,像一颗黑夜里闪亮的流星。
阿兰的脸突然红了,不敢再看,她把眼睛看向楼下的街道,那匹白马在行人中孤独地站着,像潮水退落后的礁石。
阿凉回想起那时的阿兰的侧脸,夕阳映照在临街的窗外,橘红如火苗,人声鼎沸的街道忽然安静了下来;梁间燕子飞过屋檐,阿兰的脸如同彩霞一般绚烂,一只睫毛扑闪着,蝴蝶般起舞旋绕,把阿凉的目光牢牢地划在它的圈中。
现在阿凉已经走过了落街,来到了罗恒巷口,若按照阿兰的指点,右起顺数第五家就是了。
阿凉在马上挺了挺腰背,一夹马肚,白马一溜小跑起来。
阿凉心中渐渐平静,千般梦回的人就快要相见了,还有什么话需要在心里过滤一遍的呢?没有了,和心心念念的人相见,哪还需要腹稿啊,每句话不都从心底里流出的吗!
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一身橘黄色的长衫裙子,明丽的脸颊带着笑,秋水般的双眼深情地看着马背上的人,翠玉发簪斜插在头上,宛如仙人摘下了一片花,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发髻上。
“你来了?累了吧?”
“南淮的风景正好,倒也明丽宜人,算不得累。”
阿凉笑了笑,将手中的缰绳交给旁边的挑夫。
“嘴硬,快进来吧。我还担心你北方人,不习惯这南方的天气呢。”
“说真的,我拜师之前,其实我父亲也是这南淮城里的人,这些年游历,如今也不过回家罢了。”
“是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