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名为代琼,如珠似玉的好名字,她写“琼”字,必省去“口”上面那一横,不知是什么缘故,并不为避讳,问她亦笑而不解释。
她年轻时是个出众的美人,而不甚好装饰,只常年戴着外公送的一只手镯,我见她从前的照片,因是黑白照,增了几分冷丽,双眸若波光含露,纤腰似弱柳扶风,倍觉惊艳,深深觉得,她没有像九斤老太似的,说什么一代不如一代,真是对我爱得太深沉。
她性情十分慈柔,说话轻言细语,年至七旬,尚娇怯怯的有少女气息,无论和谁说话,她都温柔至极,有一类人的温和是白开水似的温吞,她的温和在里面掺了牛奶,给人以甜美的安慰。我外婆一辈子不知道《诗经》里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句子,更不是君子,但温其如玉用来形容她,真是恰如其人。
她厨艺甚佳,喜欢做汤,又会做极好的辣鱼,为全家人做饭,她觉得是福气,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家庭是最重要的,这种思想受她的影响很深。
小时候见她偶有白发,于是帮忙拔下来,将那根白发一吹,随风飘飘地去,现如今我再看她,已是三千白发似皑皑冻雪。《南华经》里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但我并没有这样的豁达,看着她的白发,仍觉难过。
她爱看《还珠格格》,多年而兴味不减,常赞全剧晴儿最好,说这般美貌,而温柔懂事,又喜欢第二部里的箫剑,说有箫剑在,让人心稳心定。到了第三部,换了黄晓明来演,她十分不乐,说这人生得俊是俊,却没有那股气韵,不适合演沉稳洒脱的箫剑。又看《甄嬛传》,她并不喜欢,说人心哪来这么地诡谲,言下很唾弃,她在这世上走了几十年,深知人心险恶,而十分不乐意见到这些事。
她从前十分喜欢看《铁齿铜牙纪晓岚》,外公爱看抗日剧,两人常抢遥控器,在这种时候,外婆一改温和容色,如天子守国门,有一种寸土不让的悲壮,自外公去世后,她从此再不看这部剧。她并没有读过很多书,大概从来不知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绝苦之句,但在这一刻,却很妙地和东坡殊途同归。
数年前教她QQ农场偷菜,她学会了,十分兴头,每天必偷菜,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她又看别人跳广场舞,神色颇羡慕,我鼓励她道:“你也去跳。”她害羞起来:“我一把老骨头了,哪里会跳舞?”撺掇再三,她遂跟着众人一起去,我赞她舞姿轻盈曼妙,她于是对广场舞痴迷起来,买了统一的舞服,和几位年纪相仿的奶奶成了知己。
前几日和她聊天,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留着一大盒草莓给你吃,冻在冰箱里,放几天不会坏的。
她已经七十三岁,越来越像个孩子,在她的脑海里,我千里求学,回去时不过一瞬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