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月初一,寒衣节。
还能写些什么文字呢?
除了祭奠、思念、坟墓、和死亡。
今天的天很蓝,辽阔的天幕上,飘着几缕薄薄的白云。
蓝天下是一片肃立的墓碑。
墓碑前,是冲天而起的一簇簇青烟。
两张印着棉衣图样的纸渐渐消失在火堆里,我心里其实很怀疑。
怀疑远在天国的他们,真的能在冬天来临前,穿上暖暖的冬衣吗?
——不过是了却活人的念想罢了。
母亲生前对自己极为吝啬。
这辈子穿过的最昂贵的衣服,竟是那身铺在棺木中的寿衣;
睡过的最昂贵的床,竟是那具被掩埋在泥土之下的棺椁。
她刚去世时,我总在恍惚中一遍遍问自己:
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有一天,我给她奉上的餐食,再不会从碗盘中消失;
我给她买的棉衣,要画在纸张上,再投进火堆里......
很长时间,我都不能正视这个现实。
而如今已经六年了。
六年的时间,已足够让我辨认清,现实与梦魇的分界线。
从父母的墓地出来,驱车向前,拐出一个涵洞。
蜿蜒的田间小道尽头,还有一方小小的墓碑。
快三十年了,墓碑上的字迹竟有些模糊不清。
或者是,不断喷涌而出的泪,模糊了寒风中的眼睛。
墓园中只有我一个人。
我对着那方小小的墓碑喊,可是没有人应。
——他们早都不会应我了。
那个曾拄着拐杖,去供销社给我买糖的老头,那个有着世界上最慈祥笑容的老太婆,再也不会应我了。
墓碑旁有一棵白蜡树,早已掉光所有的叶子,在寒风中摇晃着满身的果荚。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似要急切地诉说什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

有好些年没来了,根据习俗,外孙女是没有资格给姥姥姥爷上坟的。
今年忍不住偷偷来,是想让他们看看,我已经快五十岁了,现在,长这个样子。
有皱纹了,有白发了。
——可还是会疯狂地想念他们,会在这样一个日子,很伤心很伤心地哭。
每个路口照例被安置了数个铁桶,可是总有人不喜欢排着队,在那些铁桶里焚烧纸钱。
我也一样。
每年的中元和寒衣节,那个偏僻的乡道路口就不再僻静。
许多个火堆在夜色下燃起来,许多个人影蹲在那些火堆前,祭奠他们的亲人。
用木棍在地上画个圆圈,缺口要对着他们墓地的方向。
纸钱放置在圆圈内,有风的时候,不是太容易燃起来。
有些后悔下午去姥姥姥爷的墓地时,没有把这些纸钱带过去。
没有资格给他们上坟的外孙女很心虚,很怕遇上那几个表哥。
于是躲在这个不再僻静的路口,在夜色下的火堆前,一张张燃着那些纸钱。
旁边的一个老人从火堆前直起身来,对我说:“你技术很高!”
“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我说你技术很高!”
那老人应该有七十岁了,蹒跚着朝我走了几步。
他应该有滑膜炎,膝盖疼,我猜。
“我比你来得早,结果你都快烧完了,我还有那么多......”
“哦......”我笑笑。
烧纸钱这件事,我已经做了四十年了。
我想,也许并不比他烧的时间短。
火光渐渐在面前暗下去,酒瓶里的白酒撒在那堆灰烬里,腾地又激起一堆淡蓝色的火焰。
在寒风中摇曳着。
身后走来一个大姐,五十多岁的样子。
“借个火,”她说着,将手中的一把香凑到那堆火焰上。
香很快便燃起来,蹿出很高的火苗。
我看着她凑上前的嘴唇,出声提醒道:“不能吹。”
“哦。”她看看我,又问道:“烧完纸,要磕头吗?”
“要。”
蓝色的火焰渐渐熄灭,我转身,朝电瓶车走去。
明明是一个悲伤的日子,一个悲伤的事情,可是我怎么想跟她说:“你真幸福。”
你真幸福,五十多岁了,应该是第一次给亲人烧纸。
五十多岁了,才第一次知道,香上燃着的火焰是不可以用嘴吹灭的,烧完纸是还要对着那堆灰烬磕头的。
五十多岁了,你应该是第一次失去亲人。
我也快要五十岁了。
竟然快要五十岁了。
竟然早都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又想起了墓碑旁的那棵白蜡树。
满树的果荚在风中哗啦啦地摇晃着,像急欲告诉我些什么。
夜色渐浓,道旁燃起无数的火堆,火堆旁蹲着无数个人影。
有孩子、有大人、有老人。
突然间懂了。
懂了我的姥姥,想借着那一树果荚,告诉我些什么。

——你可能会经历许多迷茫和绝望,可是不能沉沦在沮丧里,失去自我疗愈的能力;
——你可能会遭受许多委屈和伤害,可是不能丧失掉,从灰烬中重生的勇气;
——你可以悲伤、可以难过、可以崩溃、可以输、可以哭,但是不可以放弃。
你当像鸟,飞往自己的山。
你当像河,奔向自己的海。
你当像那一树翅果,在所有叶片都离你而去的秋日里,依旧弹唱自己的歌谣。
你当在杳渺的宇宙里,做一只——永远有能力让自己重新快乐起来的——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