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 回


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这个的主人公,便是这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

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可是一个奇怪的梦,一个起得太早的清晨,让一切都变了。他在人生平坦的路上跌了一跤,摔去了另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

隐忍的母亲、早逝的外婆、消失的父亲、父亲的离婚再娶、莫名出现的弟弟……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清明那天,我起得很早。

其实我压根没必要起得那么早,我妈叫我今天十二点去她那儿一起给我外婆扫墓。而我六点就爬了起来,实在是睡不着了。我平常可不是这样,周末我都要睡到十一二点的。主要是昨晚——昨晚真是烦!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全是朝脸上扑的纸,哗啦啦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我想捉一张,它们很快便飞走,一会儿又飞了回来,我想用脚踩它们,却总是踩空。就这样,我在梦里精疲力尽地折腾了一宿,一早又醒了,脑子里嗡嗡作响,难受极了。

我起得那么早,却迟到了,我妈带我去陵园扫墓,我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我妈自然很不开心,一路上叨叨叨,她再三强调我外婆如何疼爱我,这在我听来却是胡扯。我妈怀着我时外婆就去世了。但我妈非说我外婆很喜欢那个作为胚胎的我,我如此心不在焉没有孝心,定要伤了外婆的心。太阳很大,陵园很晒,我昨晚又没睡好,心里又想着事,晕晕乎乎走路都轻飘飘的,我妈又在边上叨叨叨,我几乎要晕过去,想着早上的事,更是迷糊,连走到我外婆的墓碑前,我都没意识到,实在是想早上的事想出神了。

今天早上我不是睡不着嘛,便干脆起床出门,去看看外面有没有早点。我租的公寓就在一个公园边上,这群老头老太正精神十足地锻炼,我买了包子回来时,正看到一个年轻人拉着一个大妈使劲忽悠,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松了那大妈的胳膊,立刻朝我喊道:“哎呀,这位先生,印堂发黑,大凶啊!”

我眼皮跳了一下,心想这群骗子都是这种说辞。我虽不知道印堂在哪里,但我一晚上没睡好,早上一照镜子一脸颓相,印堂也不可能发红发白。我加快脚步想赶紧走,结果这人又开始锲而不舍地喊了起来,我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了。我揉了揉太阳穴,变得暴躁起来,只想打人。我想反正还早,我倒想知道他能怎么胡扯,便走了过去,心说一会儿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

见我走过去,那年轻人反倒不紧不慢地蹲在地上抽起了烟。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塑料的八卦图,用几个石头压着角。他缓缓地突出一口烟,故作玄虚道:“大凶啊大凶!”

他大约是很想装成神棍的样子的,可惜他染了一头黄毛,从上到下都穿着盗版的衣服鞋子,从里到外都显出一种骗子的气质,这句话便显得笨拙可笑了。我站着,他蹲着,我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他。老头老太都骗不了的人,还想骗我?我强忍笑意,故意道:“什么大凶?”

他把掉在裤子上的烟灰掸倒地上,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知道了。

他先问我是什么工作,然后便开始胡扯,最近工作不顺啊什么的,好骗我给他钱消灾。大抵这群人,都是这种套路。我便很诚恳地和他说:“我是降妖师,最近那些妖魔鬼怪都出来骗人,我都抓不完,您看这可怎么办?”

他显得有些窘迫,道:“您大可不必骗我。我也是一片好心。这样吧,您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又给我下套呢,我便道:“什么叫奇怪?要说遇到奇怪的事,可就是现在了。”

他显得有些不高兴,道:“你不相信我,可是说起我师父,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到底还是有点本事的。”

我心想你师父是谁,连名字都不说,空口无凭的,忽悠得这么敷衍,估计是刚刚出来骗的,谁会相信。

搁平常,我从来是懒得管他们的。都是小人物,在小角落里苟延残喘,用不正当的手段混口饭吃。我觉得这世上还是需要他们的,也不能全是光明不是么?要不然,要警察做什么!哦对,一会儿得把这人扭去公安局,今天的我心情不好,正义感爆棚,我希望今天的世界无比光明,没有糟糕的事来烦我。

我既打定主意要送他去公安局,也不在意和他多耗些时间。我便随口把昨天的梦和他说了,想看看他要如何编排这个梦的不吉利。他却愣住了,任香烟烧尽烫到手都没有反应,我不耐烦地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道:“我弄错了,我弄错了!不是大凶,哎呀,不是啊!”

我看他疯疯癫癫的,觉得把他先送去医院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道:“你相信轮回吗?”

我说我可是唯物主义者,自小学习马列主义,不信。

他却不管我信不信,自顾自道:“你这个梦,是因为有人烧纸钱给你,我想应该是你前世的子嗣吧。唉唉……还有人记得你啊……”

他就这么叹息了几声,说:“你不必给我钱了,走罢走罢。”

他说出这种话,我倒是懵了,于是我就走了,连扭他去公安局都忘了,后来回到家,看到手里咬了一口的包子才想起这茬。我想想还早,况且出了趟门,便又趴在床上和衣睡了,奇怪得是睡得很香,一醒来竟然已经十一点五十五了,去我妈那儿自然就晚了,又挨了好一通训。永远不要和你妈讲道理,因为她永远比你会讲,所以我只是安静地听着训话,当一个乖儿子。

于是我现在站着外婆的墓碑前,我妈在给外婆烧纸,我就想起来早上的事了,烧纸……做梦……那些扑面而来的纸……

那年轻人说的话,我是不信的。但是,试一试,嗯……既然烧纸能做梦梦到,那烧电话号码……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趁我妈在用餐巾纸擦眼泪时丢在了燃烧的黄纸堆里。我妈什么都没看见。等她抬起头时,只看到了飞向空中的黑色颗粒和有着黑边的黄纸片。

我觉得我真是疯了。



一连几天,我都颇心神不宁。

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我都以最快的速度接听。结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年轻女人的电话——我推测,若是真有轮回,当然我一点也不信——那外婆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年轻女子也有,都是搞推销或者让我去市中心买房的,有一个女的,故意装成娇滴滴的台湾腔,用一种甜腻的声音问我最近是否有什么东西没到货。套路,不都是这样吗?先是假意询问,再顺着话设陷阱,好让你入套。那黄毛年轻人大约也是这种套路,他的话荒诞不经,不可相信。不过我从一开始,也没相信,不过是好奇。

我从小便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我没有见过父亲,或许我压根没有父亲,小时候一有空便问我妈我爸呢,一天能问个几十遍,我妈一开始对我说我爸去外地打工了,并且每年逢年节都给我套新衣服,说是我爸带给我的。我便对这没见过的父亲产生了许多的好感。每次我妈揍我时,我都希望门被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撞开,他怒喝一声:“放开我儿子!”然后我妈吓得退到一边,他一脸慈爱地看着我,拿出新衣服,并给我许多零花钱。

然而门从来没有被撞开过。到我十一岁的某一天,当我又问我妈我爸在哪里的时候,她终于不耐烦了,说:“你听好,你爸爸早死了,那些衣服都是我为了哄你买的。”她说完这句话,脸色突然发白起来,很小心地观察我的神色,似是害怕我受不了这刺激。可是我很平静,我妈说我没良心也不算全错,因为我立刻生出了新的好奇:“那妈,我爸怎么死的?”

于是我又开始天天问我妈这个问题,我妈这次受不了得更快,一周后便和我宣布:我是没有父亲的。至于我是怎么生出来的,我妈威胁我说再问就打断我的腿,我只好遗憾地停止了追问,好奇心自此也大大削减,也是这一年,我不再挨打了。你看,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没了它我反倒不挨打了,我觉得这才是人的劣根性呢。好奇毒品滋味的家破人亡,好奇名利感觉的锒铛入狱,好奇爸爸在哪里的挨打无数。

可是好奇心也是一种瘾,难以戒除。我在我妈面前伪装得很好,可是我现在天天跑到公园,想去找那个黄毛。

我找不到他。

后来我想,这人骗得明目张胆不知收敛,骗术还那么低级,不被我扭去公安局,也迟早被别人扭去公安局。他那天没骗我钱,的确是怪异的。但或许他有精神疾病,就想看人迷糊的样子,若真是如此,他现在在暗处看我一定很开心。

压根没什么轮回,我对自己说。

就算有,又有谁敢拨梦里梦见的电话?谁知道拨通会是什么?况且你找外婆干嘛?又没见过,找到了也没感情,你连你妈都烦,对你爸爸都没感情,还想什么外婆?别好奇了别好奇了,我一遍一遍地劝说自己。

日子就这么磨,磨着磨着也就过去了一个月。这一月我慢慢淡忘这件事。什么黄毛,什么外婆,不知道!

本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戏剧化,你安安稳稳过了二十好几年一点事都没有,结果有一天你碰到了转折点却浑然不知,就莫名地在另一条路上越跑越远,我觉得那天我就不该停下和那满嘴跑火车的黄毛搭话,不然我也不会在另一条路上一路狂奔拉不回来,到最后是那种结局。

一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我妈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那时已经很热了,我在空调房里玩着手机游戏,看到来电颇为不满,游戏突然被打断总是很不舒服的事。想想好几周都没回家了,我的心里愧疚了一下,接起电话,我以为我妈要叨叨我不回家,酝酿好了情绪准备好了道歉的话,结果我妈并不提回去的事,反而用很奇怪的语气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

我敷衍了几句,并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我妈突然说:“你现在回家一趟。”

我说今天很忙,明天可以吗?其实是太热了我不想出门。

我妈用很古怪的语气说:“你看着办。你要么现在来,要么当没我这个妈了。”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能怎么办呢?她以前再怎么爱叨叨,也没有说过这种话,她一个人做着最普通的文职工作,赚一点钱养大我实在不容易,我又老是气她。我这么想,突然觉得害怕起来。我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会得了什么病……

我赶紧退出游戏下床,换衣出门。

我赶到我妈那儿时,出了一身汗。我妈披着头发端坐在凳子上,她的眼神没有焦距,这可把我吓坏了。我正要询问,她突然说:“你爷爷说你爸的小儿子回来了,想让你去认认。”

我沉默着,脑子里有了许多疑问,但我一个字都不敢说。我已经长大了,可我妈却一点没变,我怕她又打我。至于我爸,和我妈分开后自然不该单着,我有个弟弟,也不奇怪。

我妈接着说:“你要敢去看那不干不净的人,也不必找我这个妈了。你爸他们家人,什么都做的出来,要是给你打电话,你自己看着办。”

我想问她为什么这么恨我爸,也想知道我爸的来历,和那所谓的小儿子是什么,可是我最后只是问:“我爸还在?”

我妈哼了一声,摔门进了卧室,我看她不准备出来,只好先回租的公寓了。

爸爸……弟弟?算我弟弟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那黄毛是我同父异母弟弟。

我决定如果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就接,瞒着我妈去看一眼。



我很久之后去医院看我同父异母弟弟,一时嘴快她才知道我瞒着她偷偷和我爸家里人见了面。所以你们看,我还是比较能瞒住事的。

她当时非常生气,狠狠地骂了我,但也没有不认我这个儿子。早知道她吓唬我,我应该早些说的,也不至于瞒得辛苦。我素来藏不住事,这是天性使然。但我也并不是完全守不住秘密的人。

我这次很快接到了电话。一个苍老的女声很拘谨地和我打了招呼,然而用一种很卑微的语气问我能不能去见见我弟弟。

然后等我按地址找到时,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开了门,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我奶奶年纪竟然这么大,我外婆若是活着,一定比她年轻。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礼貌道:“您好。”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干着嗓子喊老头子,我就看到另一个干瘪的老人挪了出来。

他们看到我,都显得很激动,让我去里面坐。我奶奶给我倒水,这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我在我妈那儿可没有这种待遇。

我爷爷说:“若不是你妈阻拦,我们早就去找你了。到底你也是我们的孙子,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想你。”

我心说瞎扯什么。我小时候还可以用这个借口,现在我都多大了,想见我打个电话不就行?现在我妈也没让我来见你们啊,你们对我的感情又能有多少?我心里隐隐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但我还是很礼貌地嗯了几声。

我嗯完,他们突然沉默了,好像谁先说话就输了游戏似的。最终,我忍不住了,问道:“我弟弟呢?”

我奶奶哭了起来,道:“你弟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奶奶接着道:“你弟弟,现在在医院……”

莫不是白血病或者尿毒症让我去配型,于是现在叫我去检查?那么也难怪现在急着叫我过来了。毕竟,我和爷爷奶奶除了血缘关系只能算陌生人了,不比我那弟弟,自小在他们身边长大,有人疼爱。

我爷爷抚了抚奶奶的肩,叹气道:“你若是可怜可怜他,就去看看他,他得了急性淋巴癌,活不久了。”

我愣住了。

爷爷道:“他……从小就可怜,不比你还有你妈。你爸对不起你妈,我们也是……不愿意找你。”

我道:“还有多久?”

爷爷道:“不超过一个月了……这孩子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想见见你。现在他在医院睡着了,护工看着。”

我沉默了,道:“我想安静一下,我明天去医院看他好么?”

这对老夫妻干枯的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没想到他们干瘪的身体里是有水的。同父异母弟弟……淋巴癌……这种事……

我恍惚回到租住的公寓,刚刚到楼道又走出了小区,我走到了我妈那儿。

我妈看我来,还是很高兴的,问我:“你今天怎么了,想起来你妈了?”

我对她笑笑,无力道:“前几天,呃,我爷爷给我打电话了,我没答应去见我弟弟。”

我妈开心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你爷爷说的什么话?认认?有什么好认的?一个野种,谁知道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让你帮他办?晚上留妈这儿吃饭吧。”

我道好。平常陪她的确少,还一个人出去租房子,她估计也是难过的。妈妈年纪也大了,嘴上爱唠叨嫌我烦,心里还是想着儿子,希望儿子能多见见自己……她当年为什么和我爸分开,为什么那么恨他,我不知道,她当年是怎么把我拉扯大,其中经历了多少艰辛,我也不知道,至于为什么我没外公,我还是不知道。

我看着我妈,觉得对不起她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可我现在居然要瞒着她去看我弟弟。她苦了一辈子,还有一个不孝的儿子。

所以我说好奇是人的劣根性。你看,我好奇我弟弟的长相性格,其实也可怜他吧,所以我要做一个不孝的儿子了。我心里愧疚,也就对我妈特别好,吃过饭还主动帮她洗了碗。

她开心地夸我明白事理了。我不敢看我妈,以前我觉得她烦,现在我觉得有个妈很不错,我不知道我弟弟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爷爷的意思是他从小没爸妈?

我晚上回租的公寓,我妈显得有点失落,却还是让我路上小心点。

我拐到了一个24小时便利店,想买点东西去看我的弟弟,后来一想我弟弟是那种病,便又出来了。

我沿着马路慢慢地走。夜晚的热风吹在我脸上,我看到路边有一对老夫妇在烧纸,大约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我多看了他们一会儿,想到了我的爷爷奶奶——虽然今天才知道有他们的存在,莫名叹息起来。



我去医院是在中午,空腹去的。我一闻到医院的消毒水味,就想吐,当着别人作呕,总是不礼貌的行为,更何况“别人”里还有我的弟弟。

爷爷大约是去医院食堂吃饭了,奶奶用空洞的眼看着病床上一个凸起。出乎我的意料,弟弟身上没有任何医疗器械,他微微闭着眼睛,很痛苦地喘息着。

我走近,奶奶依然用干瘪的声音对我道:“老头子去办出院手续了。”

我愕然。

她的眼眶红了,却终究什么液体都流不出。她道:“医院看着这孩子快不行了,都拼了命的用药,”她掀开被子的一角,我看到一条水肿的腿,脚肿的高高的,仿佛这块皮包着的是水而不是肉,“这孩子早上说,我们回去吧……于是,我们便顺着他意思了……”

我默然。看向床上的凸起,他昏睡着不知何时才醒。

奶奶小声道:“他现在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我看着他的脸,心想我们一点也不像啊……后来我骂起自己来,他生着病,脸上除了骨头和皮什么都没有,身上除了水和皮什么都没有,已经不像人样了,哪看得出和我像不像?我静默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看着他们把不成样的弟弟带到他们住处,把他放床上。期间他没有醒。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醒来——据奶奶说他是醒来过的,还说过话呢,可是我看着他现在躺在床上,床微微凸起,只觉不真实。我觉得他可能随时会死,又觉得他随时会醒来告诉我些什么,但不论是什么,我都不应该走。于是我就这样,一边闻着死亡的味道一边静静地看着。爷爷奶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都回避了。

于是我一个人,从中午坐到太阳西斜。我还没有吃过东西,胃一阵阵地抽搐。就在我想出去吃点东西时,弟弟醒了。

他很虚弱地睁开了眼,迷茫地看着我,最后,干瘪的嘴唇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

我想喊爷爷奶奶过来,又觉得爷爷奶奶把我单独留着或许有道理,便张着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这时,他用很轻的声音道:“不要叫人。”

我便顺从地闭了嘴,看着他。

他轻声道:“说话真费劲。哥哥,你和我健康时真像,我们都像父亲。”

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的。我看着他,心里很急,却又不敢催,看到他的脸,我只感悲伤。他停顿了好久,说:“我是有罪的。我这辈子就是替我爸妈还债的,”他呻吟了一声,继续道:“我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沉默了,张了张嘴,想说没关系,我知道这样说会给他极大的宽慰,但我妈吃了那么多苦,对我爸又恨成那样,我岂能替她作答?看样子,是第三者插足?我怜悯地看着弟弟,心想他到底还是无辜的。

他歇了好一会儿,方道:“我的日子不多了。还是上个世纪末的事啊……当年我母亲仗着年轻漂亮没有少做荒唐事……然后,她染上了毒瘾……”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了起来,我大约了解了梗概。他的母亲,是上个世纪的女大学生,还是独生女,聪明漂亮,天不怕地不怕的。后来交错了朋友染上了毒瘾,被退学还把父母气个半死。但她经历了此事,一下子长大了,主动进了戒毒所,戒除了毒瘾。出来后,她曾经的朋友纠结了一帮人找上了她,趁着她夜晚归家时逼她吸毒。她吓得跑,慌不择路到了陌生的地方,好在是一片平房区。她大声地呼喊求救,然后看到了一盏盏灯熄灭,一个个门都关闭起来,于是她的心也一点点凉透,直至冰点。

父亲就是在这时开的灯开的门并走出来,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打电话和警察交谈起来,这实在是很危险的行为,但不知为何却震慑住他们了。他的母亲得救,被父亲请到屋里暂歇。父亲对他的母亲说并没有报警,只不过是吓唬他们。父亲说他听到了那群人威胁她的那些话,但谁没犯过错呢,他很认真地宽慰着她。

我妈那天上的是夜班,他的母亲以为眼前男人是单身汉,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我弟弟说就算他母亲知道父亲有妻子,也会爱上父亲的,她就是这种人。

而那时,我妈天天和我奶奶吵架,左邻右舍都拿我们家当笑话。在我妈和奶奶间,我爸始终难以选择,最后他厌烦了,倾向了奶奶。我妈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在弟弟母亲的热烈追求下,父亲三个月后和我妈离了婚,娶了弟弟的母亲。

而我妈那时候怀孕两个月,没有和父亲及任何人说,独自生下了我。弟弟说,他母亲告诉他,我还不满一岁的时候我妈天天带着我上门闹,大约觉得父亲会顾念情分和自己复婚。可是不久弟弟的母亲也怀孕了,我妈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不再去了。听到这里,我真羡慕我弟弟,他的母亲从不对他隐瞒什么,什么都对他说,即时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而我妈,总是藏着无限的心事,她看着你总像想告诉你什么的样子,但最终只给你一个哀怨的眼神,什么都不说。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有许多心事,可她却总是若无其事地围着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转来转去,做一个最普通的爱唠叨关心儿子的母亲。可是,我的好奇心,我的劣根性,总是在这时频频发作,忍耐得我辛苦至极。

弟弟说完这些,很累地叹息一声,我等着他歇好了接着说,他却睡着了。也是,他病成这个样子,只会不断恶化,昏睡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然后,某一天,再也不醒来。

我关了房间,看到爷爷奶奶坐在一张古旧的八仙桌边,我问他们我爸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沉默了。

爷爷突然道:“你相信轮回吗?”



明明是好几个月后被问,我却立刻觉得蹊跷起来,想起那个满嘴跑火车的黄毛青年。

我问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已经想到了许多可能。可是我的爷爷却说了一个我从没想到的可能——他道:“你弟弟从前年开始突然信佛,不沾荤腥也一下子变了个人。他把工资全部捐给了寺庙,靠着一点积蓄过活,我们劝他这样光用不花,怎么能行呢?他还是老样子。他从小和你不一样,他十岁就没了爸爸妈妈,很是可怜,一直很听话……得了病,他说这是上辈子的报应,说这是轮回,那时还不严重时整天问医生自己下辈子能不能转世成人……他这孩子,到底太可怜了,十岁就没有父亲了,唉唉!”

原来十岁没了爸爸妈妈可怜,从来没有过爸爸便不算可怜了。然而我只是听着。我并不觉得信佛有什么不好的,有信仰总比无信仰有追求得多,且更能约束好自己。但长辈永远是对的,我妈如此,我爷爷奶奶亦如此。于是我只是不发一言,做一个安静倾听的,听话的晚辈。

爷爷说弟弟信了佛,整天便说什么转世轮回,积德行善。他若是做做好事,也就罢了,谁知他整日像中了邪一般,有一点钱都捐掉,还自费印发资料发给路人。爷爷奶奶让他想想结婚的事,他这样哪有姑娘愿意跟着呢?他却不言语,只是笑。后来,他检查出了淋巴癌,却好像解脱一般,并不难过。

爷爷说弟弟从小身体不好,淋巴就有问题,稍微受凉一点就会发烧,稍微晚睡一点就会发烧,总是很爱发烧的样子。但到底注意一点也没事。医生说弟弟的癌与弟弟的淋巴问题其实是没联系的,爷爷不信。但到底他还是唯唯诺诺地应着出了医生办公室。

爷爷絮絮叨叨了半天,这才想起了我的问题。我发现爷爷和奶奶完全是不同的。爷爷很喜欢唠叨,一如所有的老年人。奶奶则安静沉默,一有事便叫爷爷,却不愿意听什么。譬如我刚刚从房间出来,她便自己进去看那床上的凸起了。

爷爷说起这话叹了气,他说娶人娶淑女,你要记着,你弟弟他妈那种女人,可不能带回家。他说起我妈的好了——可若是真的觉得好,他们也不会任我爸和我妈离婚。爷爷说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就算学好也变不回去了,只有家世清白性情柔顺的女人最好。他唠唠叨叨好久,我听得极为烦躁却无计可施,多少年前只想知道父亲死因的我又回来了,于是我烦躁又耐心地听他讲。

爷爷说我父亲是最傻的人,放着我妈不要要那种女人。那是上个世纪末,我弟弟十岁时,“那种女人”下夜班回来,大约是被那些人给认了出来,于是在那没有路灯的、回家的路上,他们在她的手臂上注入了过量的毒品,把一辆昂贵的自行车和一具廉价的尸体扔到了桥下。父亲那日在外应酬喝多了,回来很晚竟没有看到弟弟的母亲,于是他出去找她,看到母亲和她的自行车都在桥下,以为她受了伤,跑到桥下,却不慎跌入河中,会水的父亲就这么荒唐地被淹死了。第二天没人叫醒弟弟,弟弟迟到了,一看家里没人只好自己一个人往学校跑,路上没有注意到桥下被围起来的地方,放学回家再次经过才发现自己的爸爸妈妈没了。

弟弟大哭大闹,这一点可不像我。我是个最没良心的人了。但我从小便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弟弟父母双全,突然全没了,似乎也该哭闹一场。

弟弟从此性情大变,不再努力学习,随便读了个技校就出来工作了。后来,莫名其妙地说自己经历这些都是因果报应,都是上辈子欠下的,如今轮回到这一世,该结束了。

爷爷竟然这么唠叨了两小时,我看了看钟,道我该回去了,便打了个招呼走了。奶奶一直待在房间,没有来送我。

我打算明天再来看看弟弟,看他会不会醒。

结果我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来,他都没有醒。奶奶信誓旦旦地说弟弟夜里醒过,还问起我呢,我看弟弟躺在床上,皮包着的是水和骨头,甚至觉得他压根火化不了,水肿得太厉害了。我想完就想打自己一巴掌,弟弟还没死!他还醒过!你他妈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每次去爷爷都要把第一次和我说的重复好几遍,最后唉声叹气,奶奶总是在弟弟房间里不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守着快要死的人都是这种状态?向别人诉说他平生的不幸,亲眼看着生命的沙漏中的沙子迅速地流尽。

在我弟弟生命的沙子快流完的时候,我终于赶上了他醒来的一瞬。



弟弟躺着,眼神已经不对了,我想这才是印堂发黑的样子,刚刚想完就想打自己一巴掌,居然想这种东西,还是不是人?

弟弟的喉咙发出嘶嘶的响声,很痛苦的样子。

他看着我,大约是想微笑的,但是却如同哭一样。但这个已经费了他许多力气。

他喊我:“哥哥。”

我是很讨厌这个称呼的,当了独生子女这么多年,突然有了个弟弟,不知为何总想起“他小你要让着他”的言论。不过如今我的确得让着他,他的日子不多了,我还可以活很久。在今后的岁月里,自然还是有人让着我的,可是弟弟,现在只有我让着他了,这实在是很残忍的事。

我觉得这实在像做梦一般。我一直安安静静地过了二十多年,突然给我搞出这种事来。一瞬间就有了爸爸,突然又多了个弟弟,然后他竟然已经是病入膏肓的人了。所以我不相信轮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的一切没了就没了,痛苦的快乐的又有什么可轮回的!我叹了口气,看着弟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弟弟倒是用他那无神的眼睛看着我,很费力地又喊了我一声哥哥。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蹲着,他躺着。他道:“哥哥,我梦见了爸爸妈妈。”

我不说话。

“他们对我说,我的罪孽都已经还完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不得不凑得更近一点。他缓了一会儿,用很细弱的、仿佛一掐就能断的声音缓缓道:“我老是梦见……那个梦是黑白的……好久以前的事吧……我穿着一身蓝,奇怪明明是黑白我怎么知道是蓝……”

他又缓了一会儿,道:“我害了一个女孩子。我……玷污了她。她哭了……我的报应。”

他很痛苦地呼吸着,因为。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能闻到他吐出的死亡气体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不说话了,我想他该是又要昏睡过去了。

我便叹着气,对坐在外面的爷爷奶奶道:“他又睡了。”

他们畏畏缩缩地点了头,一时间都沉默了。奶奶这次没有进房间。终于,我打破了沉默,道:“我走了,明天再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弟弟今天晚上就会走。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自私的人,不想让自己太过难过,弟弟死时的场景,我压根不想看见。

爷爷奶奶表面上对我还是很亲热的,像是慈祥的长辈对晚辈一般,但是他们的眼睛骗不了人,我不过是一个半路突然冒出来、有着孙子名号的陌生人,他们看我时,是有慌张、纠结与犹疑的。

我离开爷爷奶奶那里时是中午,我肚子很饿,不知为什么竟然脑抽去了我妈那里。我妈看到我自然很高兴,嘴上说怎么不在单位吃来她这里多麻烦,却很高兴地给我炒起了菜。我想,我不过比弟弟大一岁,现在我在这里活生生的,而我弟弟却躺在床上等死,身体肿得老高,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水母,身体里那么多水的弟弟,大约……天哪,我为什么老是胡思乱想呢?

妈妈端上来几道素菜,从冰箱里拿出一盘没有动过的干切牛肉,道:“你不在,我就随便吃点了,都没有肉,你也是,也不打个电话。”

她又开始唠叨起来,我听着,想得却是我妈话很多,却从不讲自己的过去。弟弟的母亲是真有个性,对那么小的弟弟说自己曾经的黑历史,她明明可以隐瞒的……我爸也不阻止。弟弟也是,对第一次见面的哥哥说了那么多私事……到底他们倒像一家人,也难怪我爸妈当年闹离婚,除了婆媳问题,我爸妈性格本就是不一样的。

我和我妈或许才是一家人,我什么事都不说,我说过我是很能瞒事的。我妈也是如此。她曾经经历了什么我都不知道,竟是从我弟弟嘴里拾得了她过去的碎片。没遇到我爸前呢?我一无所知。

我妈很开心地给我夹菜,自己却一口不吃。我妈问我怎么今天没上班,我便顺口回她道请假了。我的心里很烦躁,一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正在慢慢死去,我却在我妈这里吃饭听她唠叨,可我若是不在她这里,又该去哪儿呢?也许我只是在做一个梦,现实里的我和弟弟一样已经奄奄一息了,说不定就躺在他的边上。我急需证明自己的存在,所以你看,我还是得找我妈。

我妈也随口问了句干嘛请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回答她道去看我弟了。

啪。

我妈把给我夹菜的筷子放在了桌上,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原来变了脸色是这么迅速的过程。我感觉她要张口骂我并且有扇我一巴掌的迹象,连忙道:“他要死了。”

我妈忍了忍,像是在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般哼了一声,道:“现在想起你了?”

我道:“淋巴癌,快死了。”

我妈道:“活该!能怨谁?还不是他妈!这种东西留在世上也是祸害,还是早点死了的好。”话是这么说,她的语气明显弱了不少。

我低下头继续吃饭,味同嚼蜡。我妈很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菜,复而道:“你就是吃亏在人太实诚。既然如此,你也算仁至义尽,没有去再看他的必要了。”

于是我们母子二人各怀心事,吃了顿还不如不吃的午饭。我走的时候,我妈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没有送我,摔门回去了。我站在楼道里,知道她又不高兴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没有丈夫可以依靠,只能靠我了,于是脾气都朝我发了,可我到底清白无辜。

我叹着气走了,一路想着我弟弟,又猛然想到他和我说的那个梦,不禁叹息。这种事信得么?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我的梦……唉唉,要不是因为弟弟的那句话,我已经彻底忘记了。



弟弟果然在那一晚走了。不管他走得是否痛苦,我都为他的过世感到高兴。有些人活在这世上就是受罪,爷爷虽然轻描淡写说他从小因为淋巴有问题而受不得一点寒,想必平常也过得小心翼翼。如今死了,也算是解脱。

他到底还是比我可怜。

爷爷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送他最后一程的时候,我正在和我妈吃饭。上次她气坏了,我不得不多陪陪她,哄她高兴。结果偏偏在我哄我妈的时候,接了这么个电话。

我迟迟不肯接,想等他自己挂了,可是这电话很是锲而不舍。我后悔没有开静音了,要知道我平常都是开静音的——刚刚打了局手机游戏开了声音,现在我只有后悔了。我妈眉毛一挑,道:“你怎么不接?”

我敷衍地笑笑,刚刚想说是推销不要管,我妈道:“你也不要骗我了,你妈眼没花。做的备注,我又不是没看见。”

我看着手机上字体巨大的“爷爷”,又后悔起来。

我妈把碗筷一放,又跑房间去了,我没法,既然得罪了一个,总不能得罪另一个吧?我便接了电话。

爷爷用明显哭过的嘶哑声音道:“你弟弟走了,明天能来殡仪馆送他最后一程么?”

不过是一个小城市,不过只有一个殡仪馆,自然没有多问的道理。我匆匆挂了电话,连有没有答应都忘了,立刻去敲我妈的房门。

我以前要是惹她生气她摔门进房间,我是很少管的。但这一次不一样,我这是气上加气,这可不是气了她两次,而是气的平方……我都在想些什么。我烦躁地敲着门喊妈,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

我妈开了门,我观察她的神色,知道她并没有极其生气要和我断绝关系,不过是摆出生气的样子给我看的。我便哄她,人死都死了,您也就别计较了,再怎么错也是我弟弟他爸妈的错不是么?我妈立刻打断我,说你弟弟倒是叫得很亲热,才见了一次,爷爷也叫上了?我沉默着,我妈更是火大了。

我妈拔高了音量,道:“我跟你爸结婚那么些年,从没有喊过一声爸妈,你倒好,爷爷奶奶张嘴就来!弟弟,什么鬼弟弟,他死了,你接着去孝顺他们去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妈又想进房间了,她最近摔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想她大约进了更年期,最近火大得很,好吧反正到最后都是我的错,也的确是我的错,我只好拦着她解释——我并没有当面叫爷爷奶奶,不过是作备注用的罢了。还有,我可没有很亲热地叫弟弟,他都快死的人了,我去看一眼,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并没有做别的事。孝顺爷爷奶奶更是无中生有了,突然冒出来的,再亲我也别扭。这次弟弟的事结束,我就再也不会去管那边了。我就这样对我妈叨叨了半天,好像她平常对我一般。不过他叨叨完我总是不耐烦的,我叨叨完她总算有了一点微笑,做母亲的,就是怕孩子吃亏,怕孩子被别的什么人给抢走。

我妈面带矜色,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去,然后道:“他也够倒霉的,有那样一个妈!下辈子找个好人家吧。”我随口道九点,我妈点点头,我把饭热了热哄她吃了,我妈真是越活越小了。

不过刚刚我的随口一说可真奇怪。我不记得我有问我爷爷去殡仪馆的时间,或许问了,但我心里想着别的事,记不起来但潜意识里有,所以我妈猛一问我就很顺口地说了。世间的事大抵都是如此。我做了一个梦,往往很快就忘了,有时候醒来想一遍还记得,第二遍想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我这人没良心,连做梦都记不得,更别提其他的了。若是记得,一定给我带来了很多痛苦,所以你看,我是这么一个只顾自己的人,弟弟去世了,心里虽然不好受,也仅仅如此了。

我去殡仪馆,以为弟弟的葬礼冷冷清清,到了却吓了我一跳。本来,我弟弟无父无母,爷爷奶奶年纪又大,怕是认识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听爷爷描述的样子,他信了佛后一天到晚魔怔得很,那么同龄的朋友估计也走光了。可是我到了却发现压根不是那么回事,看到一群和尚在那念经超度时,以为走错了地。

殡仪馆已经承接起这种业务了吗?

自然不可能是自发的,不然我弟弟病着的那些日子,怎么没有人来看他?所以说信什么呢,到最后也没人送你,找来点人还得花钱,造成一种很盛大的假象,我这么想着,寻找着我爷爷。他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里还是很显眼的,戴着顶帽子,搀扶着我奶奶。他们好像比之前更老了。遗体告别时爷爷奶奶不忍去看,我也不忍心去看,结果只有那群陌生人围着看了一圈罢了。

浑浑噩噩参加完了葬礼,那些念经和我妈的唠叨不差什么。我本来颇难过,结果这么一搞也不伤心了,在弟弟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烧了几张纸,我就走了。

或许这时候有个人出生了,说不定那是弟弟,说不定他梦见了什么。不过十年二十年后,他懂事的时候,不会再有人给他烧纸了。

我这么想,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出殡仪馆的时候,我妈竟然站在树荫下等我。爷爷奶奶和我一起出来了,这一下就显得十分尴尬了。

趁着两个老人眼神不好没看到我妈,也许他们压根就忘了我妈长什么样了,但是我不敢冒险,赶紧道别,快速走到到我妈那儿拽走了她。

我妈哼了一声,但到底没说什么。

我想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我妈什么都不说,只是道:“我们走回去,我要和你说些事。”



我妈问我弟弟有没有和我说些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道:“你爷爷能打电话找到我,是因为我一直没换号码。”

我便知道她问我弟弟的情况是为了说别的了,不过这切换实在太过生硬,想必她是不熟悉和别人说事,不能自然地引入,反倒吓了我一跳。

她道:“离婚以后,我有了手机和号码,第一反应是写信给你爸寄过去。我一直不敢换号码,觉得你爸会来找我,毕竟有你,我以为他会顾及你的,我以为他只是因为他妈才和我离婚,为了骗我离婚让我怀了你……可是他真是个混蛋,对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和那儿子一片真心,对我们母子二人……呵,不提也罢。”

我想劝我妈说过去就都过去了,可是我不是她,没有资格断定她的痛苦过去了,更不能对她说追求现在的幸福就好,我只能听她接着说,然后报以一个儿子应该给母亲的,那种饱含爱与同情的目光。

我妈说:“你爸当时抛弃了我,重新组建他的小家庭去了,你看,现在他最爱的两个人都死了。”

我妈说:“你奶奶当时嫌弃我,你看你奶奶,平常看到你爷爷像只老鼠似的,遇到儿媳倒像个老虎,恨不得把儿媳生吞活剥了。结果呢?她的好儿子娶了个什么女人,又给她生一个好孙子!”

我妈说:“天底下的婆婆都一个破德行!看自己儿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结果又找来一个,怎么样,啊?!”

她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带了哭腔,我不敢看她,待她平静后,她道:“本来这些事没什么,要不是你爸他心爱的儿子死了,我是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我不算好妻子,但我自认为已经当了一个最好的母亲了,那些事我都没和你说过一个字。可是你爸最爱的人都死光了,他自己也死了……我,我……”

到底我妈和我爸不是一路人。要是没有弟弟母亲的出现,我妈也不会和我爸和谐生活下去。我妈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心里,什么事都不说,我爸估计也觉得憋屈。他大约还是喜欢弟弟母亲那种人吧……娶人娶淑女,但我爸似乎并不在乎某些东西。

我妈道:“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你外婆总是和我说,你没有爸爸,我就想,一定是我母亲不够好,连自己丈夫都留不住,谁知道我也成了留不住丈夫的人。”

我妈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是你外婆快要死了的时候。那时还没有你呢。你外婆年轻漂亮,走得时候也很年轻啊……”

我妈道:“这一些我本来都不打算和你说了,你弟弟应该说了些什么吧……比如他的身世。那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说说。”

我心说,我已经知道自己身世了,还知道你抱着我去我爷爷奶奶那里闹。可是我什么都不敢说。我怕我妈被我一打断,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只好安静地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谁知她这故事,就讲的很长,很长了。

“有一个小姑娘,去乡下插队。她的母亲因为身体不好,还在城里,她是家里的小女儿。母亲重病了,小女儿回不了城,想起在家时母亲最疼爱自己,急得不行。于是她费尽心思伪造了年龄,和一个可以回城的男人结了婚。

“夫妻俩感情本是很好的,人人都羡慕,一对年轻的小夫妻,都是踏踏实实的人,大家都喜欢。他们回城了,这女孩怀孕了,有些事快要瞒不住了,告诉了丈夫自己伪造了年龄。她以为丈夫在她怀孕后,不会在意这事——更何况他们感情那么好,可谁知他的丈夫吓坏了,说自己玷污了她,他胆子实在太小了,非要去离婚,一点情分都不讲。后来小姑娘大着肚子和那男人离了婚,女孩的母亲看到最疼爱的小女儿这样,本来病还能拖几年,后来……竟气得走了。

“那个小姑娘是你外婆。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于是郁郁寡欢生下女儿,很早就过世了。她走之前和我说了这些。”

她又开始说我的故事,和弟弟说的大相径庭,不过多了些愤愤的侮辱性词汇罢了。说到最后,她苦笑了一下,道:“是不是很糟糕啊……你的外婆和你妈……都是这样……还好你是男人,这事总算不会重演了……以后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对妻子好一点……”

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不哭,一直扮演严父兼慈母的形象,时而唠叨,时而凶狠,我没少挨打,也没少吃独食,总之,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也不容易,关键我还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譬如现在,我妈看我在发呆,估计以为我在想从前他们的事,可我想的却是我那已经变成一把灰的弟弟,他说的那个梦。太像太像了,即使他只说了一句我还是忍不住把它们联系起来。

这个实在太奇怪了,虽然我认为没什么联系,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在发呆着往回走的时候,我无数遍地问自己:你相信轮回吗?

不,我不信。

是,我相信。

所以弟弟,是无辜,还是真的在为那个梦里的场景赎罪?可是说到底,也不能怪他啊!大约信佛的人,都善良过了头,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揽。说到底,他才是最无辜的人。

我在想什么!最无辜的人不应该是我么?我只是刚刚才知道长辈之间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我把我妈送到了家,她今天大约很难过却什么都不说,我到底有点担心。今晚没回我租的公寓。我住在小房间里,虽然长期没有人住却干净得很,我妈应该经常打扫吧……可我宁愿住在外面。我叹气叹了许久,想着怎么办呢?有什么好想的,早点睡吧。

那一晚,我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第二天醒来头很痛,我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这世界太邪门了。

也许,荒诞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



怎么会又是那个梦呢?

现在也不是清明啊,哪有这个时候烧纸的呢?我很茫然地想,随后又愤恨起来:怎么又相信那无稽之谈了,不是已经忘了么?

看了一下闹钟,很早,非常早,早到我可以再睡两个回笼觉,况且今天是周六。可是我现在回不了笼,不,是回不了被子了……我都在想些什么。于是我出门,想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包子卖。说句实话我并不喜欢吃包子,可是那天我又突然想吃了,好像和清明那天一样。

于是我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包子,经过那个公园,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却觉得过了两三年。还是那群晨练的人,却穿上了夏装,一个个老头老太太奋力地运动着却甩不掉身上的赘肉,我仿佛看到他们衣服下耷拉下来的皮肤,一捏一大块。

我一生中有很多次惊心动魄的时刻,可是都比不上那一次。譬如我小时候碰到热水瓶差点被烫伤,要不是我妈反应快一边尖叫一边把我抱起来我估计已经毁容了,譬如我长大一点拿着根缝被子的很粗的针玩,摔了一跤针本应插到我眼睛里的,可是针离我的眼睛很近但至少没有碰到,这样的事我能举出不少,大多数是我妈讲的我没有考证也考证不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在我妈眼里我总是与死亡、毁容、残疾相伴,可是我却觉得这些离我太远太远,我觉得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可是那一次让我明白平淡无奇才是最荒诞最虚伪的说法。我看到了那一个黄毛,偏偏是现在,偏偏是现在。

那一个黄毛依然穿着一身盗版的衣服,不同的是他这次是站着吸烟,并没有拉着一个老太太。他一边抽烟一边拍打着自己皱巴巴的裤子,从头到尾都像是个骗子,或者流氓小混混一类的人物。

我看到他突然觉得心脏停跳了一下,或者说,这次心跳间隔的时间特别长,我怀疑那一刻的时间静止了一下。然而这世界很快恢复了原状,我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要不要说什么,后来一想,不过都是些巧合。他说轮回,我弟弟信佛也说了次轮回,这二者本是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烧纸什么的荒诞不经,大约他是刚刚从公安局被放出来,我想了想,还是准备走,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就算突然有了个重病去世的弟弟依然平淡无奇。

那黄毛却看到了我,还很浮夸地“嗨”了一声,好似多年不见的好友。我因为起得早又是出来买早饭所以穿的也很随便,他这么一打招呼,好似两个流氓会面。我加快了脚步,他竟然跑了过来,用第一次见他时抓那老年妇女的胳膊的姿势,抓住了我。

我努力做出一个茫然的表情看他。

他道:“哎呀总算见着你了,怎么好久没看到你?”

我心说刚刚开始是我弟,现在又是哄我妈,要是有空出来倒怪了,说出来的话却是:“你算算?”

他愣了一下,用很明显的那种尴尬语气道:“这可算不了,但是我找到了给你烧纸的人。”

我几乎要笑出来,我为什么不来他算不出,他随口胡诌的倒是能算出来。我想我又明白他的套路了,并为自己刚刚的心脏停跳感到不值。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这么疑神疑鬼了?大约是这样:如果我想见我所谓的上辈子的子嗣,就要给他钱。他自然是有同伙的,演一出悲情戏绰绰有余,可惜我是不会入戏的。

这一次我猜对了他的套路。

他嬉笑道:“我好不容易给你找到了人,你肯定也想看的,辛苦费总得给一点吧!”

标准的流氓腔调,他这次竟然没有想装成神棍,我道:“我怎么确认你不是骗人?”

他鬼鬼祟祟地拿出一个摔得破破烂烂的手机,很费劲地打开,给我看了一张模糊无比的照片,道:“你看!”

是两个模糊的身影,在烧纸么?可是好像不是在陵园?

那黄毛得意道:“那天我拍到的,在马路边。”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马路边烧纸,应该是死在了马路上,车祸么?

我沉静道:“你哪天拍到的?”

他道:“好些日子前啦!我想想,是在一周前?还是一个月前?额……在殡仪馆边上的一条路边,具体那条路,我想想……”

他似乎在很费力地编着故事,我叹了口气,把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打了下去,转身就走。真是的,刚刚那么激动作什么呢?对一个在角落里苟且偷生的骗子,竟然产生了信任,竟然相信了他那荒诞不经的语言……大约还是最近事情发生太多我变得不理智了。

既然如此,我现在在往哪里走?

我住的城市很小,只有一个殡仪馆,殡仪馆旁边是座小山,上面有好多墓地。从山脚到山顶,都是墓碑,死得早的在山脚,死得晚的在山顶,山顶还有好多空墓碑,给以后的人。弟弟埋在山腰,我以后应该比他埋得高一点吧……不知不觉,我竟然在眯着眼睛看山腰,想要找到弟弟,可是我什么都找不到,墓地边上都种了树的。

我怎么跑这里了呢?

我坐在路边,这时候竟然特别想抽烟。我是从来不抽烟的,可是如今在路边抽烟,或许会很沧桑,而且对着那座小山。人们经过可能觉得我刚刚失去了亲人伤心欲绝,我的确失去了亲人,可是如今我并不很伤心,他活着也是很受罪的,长眠于此,再轮回对他更好,既然他觉得自己能轮回那就算轮回吧……

我在路边坐到临近中午,被太阳晒得几乎中暑,又饿了,这周围也不像有饭店的样子……我站了起来感觉有点晕,阳光晒得让人难受。

两个熟悉的、干瘪的躯体缓缓移动,越来越接近我,爷爷……奶奶?

我愣住了,他们也愣住了,爷爷看到我,很感动地道:“那可怜的孩子……还有他哥哥记着,往后我们死了,也有人记着他了……”

我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妈妈所描述的爷爷奶奶,不是我见到的爷爷奶奶。他们现在如此衰老脆弱,我生不出一丝恨意,无法和我妈同仇敌忾。在这里遇到他们完事没有想到的,不过也是,弟弟刚刚去世,烧纸也是常情,遇到也不奇怪啊……

我只好陪着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们带的纸过多了。



我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自然是帮着烧纸的。

爷爷拿着打火机点纸,他的手颤抖着,好几次按下去又缩回了手,很害怕被火烫到似的。他很小心地按了许多次,方才点着。火苗腾起的一瞬间,他很快地缩了缩手,还没有没必要地甩了甩。这时的我突然意识到了衰老的可怕,此时的他,还不如孩子勇敢。

但总算是点着了。接下来就容易多了,爷爷奶奶一张一张地烧,我嫌麻烦,拿了几张一起投进了火堆里,结果没有完全燃烧冒出来许多烟,我被呛得不停咳嗽,爷爷奶奶却没什么反应,大约年纪大到一定程度,感觉器官都退化得难以被刺激了。

被烧黑烧碎的纸片四处飞扬,我们和弟弟的坟笼罩在一片白烟里,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那天上坟的不止我们,还有另一户人家。孝子贤孙们围着一块墓碑大哭大叫,好不热闹,一个少说也有50的妇女大哭道:“我那苦命的爸爸哟!刚刚过完八十就走了啊!没有享福啊!”

我不知道那一户人家是不是本地的,按本地的规矩,是不能在坟前哭的,更不能吵闹,他们却很努力地在哭,并且取出了一挂鞭炮。

爷爷奶奶只注意自己眼前的这一小块土地,并没有注意到周围。我虽想让他们安静一点,但却太明白和他们讲道理的后果了,噼里啪啦放了一挂鞭炮,总算吸引来了工作人员,得,让他们去讲道理吵架吧。

全程,我的爷爷奶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只是在很单纯地烧纸,一张,又一张。他们好像从不关注周围发生了什么,而我却在想弟弟走了,竟然还遇上这样的邻居……周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我也被这白色的、呛人的烟给搞晕了。

阳光很大,比清明时更大。这不过是一个小城,墓园也就这么一个。我知道外婆的坟就在山脚。可是我没有去看外婆,而是准备和我爷爷奶奶一起走,如果我妈知道,估计会非常生气。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只关注活着的人的人。

爷爷奶奶年纪很大,但他们互相搀扶着也不需要我的帮忙。于是我在吵闹声中和爷爷奶奶离开了,我发现爷爷奶奶还留了一些纸没有烧完。大约是明天接着烧的吧……不知道有没有守过夜?总觉得没有,弟弟这种情况,自然一切从简。

我问要不要送他们回去,不过是客气一下。我没开车,要送也是给他们付个公交车费。爷爷道不用了,又补充说他们现在不住在那里。见我吃惊,他们道为了给弟弟治病购买墓地,他们已经卖了房,现在只能租房了。所以说哪里生得起病?弟弟要不是自己放弃治疗,估计爷爷奶奶连租房是钱都没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自然是难过的。可是我也无能为力。我妈就那点钱,我又不上进,只求养活自己,大家都不容易,谁帮谁呢?于是我只沉默不语。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味地装好人没意思。

我准备找找附近有没有公交站台,我妈每次过来扫墓都是打车,看来不像有公交的样子……不会又要走回去吧?一路上想事情走过来容易,可是现在瞎搞一通后,走回去便变得困难至极。我想看爷爷奶奶怎么回去,结果一转头,这夫妻俩不见了。

大约是觉得我先走了,于是他们先走了?

那我就走吧。既然今天是周六,还是去看看我妈算了,于是我换了一条路,去我妈那里。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爷爷奶奶在路边烧着剩余的纸。

这实在太诡异了,我想起早上,那个黄毛骗子对我说的话,我现在是真的不太确定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了。

我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心说刚刚太傻了。好,就算有轮回,就算我爷爷奶奶是我上辈子的……子嗣,那我今年也不该是这个年纪。所以爷爷奶奶是烧给哪个在这里出车祸的人么?是谁呢?

爷爷奶奶这一次好像在时刻注意周围的动向,他们很快就看到了我。奶奶依然蹲着烧纸,爷爷却很尴尬地站了起来。

我用很平常的语气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啊?”

爷爷道:“烧点纸就走。”

我说:“是给弟弟吗?”我知道不是,但我还是这么问了。我总觉得爷爷会和我说些什么。我爸,我弟他妈都是很直接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我感觉我爷爷大约也是这种人。

爷爷拍了拍手,看了看在烧纸的、无喜无悲的奶奶,叹了口气道:“就是件小事,和你说说也没什么。”

他说这是父亲生前的惯例。每年,也不拘哪一天,总之在这条路边烧纸。爷爷看了看我,犹疑道:“你肯定是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母亲有没有怀上我就不记得了。那时你父母还没有离婚……你父亲结婚本就晚,加上你母亲好多年不生孩子,你奶奶自然多说了两句,她就天天和你奶奶吵架……唉,不提也罢。”

说着不提还是提了,他大约是想推推责任,又不方便说我妈几句不好听的。老年人啊,总是有些看不惯儿媳的。我只是嗯嗯了几声,等着他说重点。

他又道:“你爸这人,就是错在太善良了……”

我心说什么善良,善良就不会那么多年都不来看我,还要我妈编谎话,离婚还要靠骗,让我妈怀上我再离,这不是毁了我妈么。但是我要是说实话,我爷爷估计就一句话都不讲了。求人讲东西,总不能说难听的话。于是我接着嗯嗯,我爷爷便又唠唠叨叨起来,说起我爸善良的事迹,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终于说到了正题,道:“其实也不能怪你爸……”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十一


当年爸爸一穷二白,好不容易才娶到了我妈。据说是因为我妈无父无母急着寻一个依靠享清福所以才嫁给我爸的。真实性待考,但我觉得我妈找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不少的男人,想要个人照顾的心思总是有的。可是最后,还是那样了。

我爸那天开着公司的货车回家,经过这条路时,一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拦住了车,带着哭腔大喊着求他捎自己一段路,很恐惧的样子。当时天色晚,车上只有我爸一人,又是个偏僻的地方,我爸犹豫了几秒钟,绕开他把车开走了。

黑灯瞎火,深更半夜,我爸不敢。

第二天我爸开车经过那里,看到那儿被围了起来,昨天请求他捎他一程的人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不禁后悔起来。他那时是不知道自己多年后也将被这样围起来的。

于是我爸觉得自己害死了一个人,从此以后,他想起来就在路边烧点纸。反正他上班经过这里,也不算麻烦。从此,他的心里总是留下阴影的了。

我大约理解当时他为什么挺身而出救了我弟弟的妈妈了。

有些事,是不想面对第二次的,不管这人是否良善,这到底还是人性深处的光辉。至于和弟弟的妈妈结婚,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点赎罪的想法?

要不是那个人拦住了我爸,我爸压根不会因为他的死内疚,就不会在后面救了我弟弟的妈妈,加快了他和我妈婚姻的结束。他们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也是必然,但我妈那时没有绝望,不然也不会离了婚还生下我,带着我过去闹,搞得我爸更为厌恶她,或许也因为烦我妈不来看我?最后呢,那些有罪孽的却又无辜的人就都这么走了。

我却还在这里好好的,听着我爷爷在絮絮叨叨地讲那些故事般的往事。

黄纸慢慢地燃尽,白烟又一次笼罩着我。我想,这是爸爸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烧的纸,烧给我的。

不管是不是,在那一刻我就坚定不移地觉得是烧给我的。在那种气氛下太容易把一切真的当假的,把一切假的当真的了。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吗……

我不愿意相信。我觉得自己清白无辜,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十岁没了爸爸妈妈的弟弟可怜,从来没有过爸爸的我难道就不可怜了吗?我只是一个不求上进但又在努力养活自己哄妈妈开心的人,偶尔会良心发现,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在我头上呢?

就算这种事是假的……可是这一切,实在是……

我告别了那两个衰老的老人,心想以后我一个人,该给我爸一家烧纸了。他,我弟妈妈,我弟弟,还有我爷爷奶奶。我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看着周围的人无趣地活着,一个个突然出现又死去,一个个纠结鸡毛蒜皮被耗尽生命。

我从来是没有父亲的人,我妈说的不错。

我本以为回去的路上我会想很多,可是我的脑子突然空了。我什么都没想,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连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了,只是靠着本能用各种方法往我住的地方去。开门时我依然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手机上突然有一个陌生电话一跳一跳,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挂断了。不管是什么,我都觉得没有必要了,我现在很累,生不出好奇,所有的一切,就在我这里终止吧。

那一天晚上我什么梦都没有做,睡得很好,我知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做奇怪的梦了。

我偶尔会在公园里看到那个黄毛,我不知道他是骗子还是别的什么人,但是这些和我没有关系了。他也识趣,上次我表达了对他的厌恶后他就不敢对我大喊大叫什么的了,会很尴尬地对着我笑,他总是那身盗版的行头,一身骗子的气质。他的生活大约是很刺激的,可我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人。

我只是安安静静过了二十多年,走到了另一条路上,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风景,轮回来轮回去,赎罪来赎罪去,到底还是我,毫无作为。

这轮回终于落到我头上了。

可是我清白无辜,不信宗教,又该怎么做呢?我只能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的轮回,同时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看着一成不变却又瞬息万变的风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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