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归属

世间万物循环更替,即使是落了尘的门,风抚成的石,露压下的草,都将以各种形式,归于初。

曾经有片郁郁葱葱弥漫在我光影交错的平淡生活中,枝繁叶茂,翠色欲流。泥土的清香环绕在我不清晰的童年中,却又是那么明亮。娇嫩饱满的叶就欲伸展到防护栏来拥我入怀,鸟的悦嘤曾藏匿在其中,晨光寻找着小巧的脚印,它沉沦于温风。我坠入梦的回忆中。

一日清晨,眼前虚无缥缈,我下意识的走向半掩着的木门,如好似已经身处云端,柔软与舒适钻进每丝毛孔。我满怀期待,就要顺势褪去疲倦。顷刻过后,我的手臂缓缓的,呆滞的顺着门框滑下。皮肤与木头摩擦出顺意的声音,忽而,一切的一切,飘茫不定的留在了昨日。

为什么会感到源源不断的伤心呢?

一整条的翠色,一夜间狼狈不堪。我俯视着零零落落的湿土,它一定还想着紧紧的挽留这庞大的身躯,它一定在疑惑着想去问原因。就如同冷水浇灌,我浑身冰凉,僵硬又一步步地跑出门外。那天太阳升的很高,附着我的发丝寻一方容身之地,我死死盯着深深的坑,妄想能够将那身躯复原,那一方土也努力压低声线的抽泣着,寂静跟随着我,愈陷愈深,连同那轰鸣的机器,离我远去。我坠入黑暗的谷底。

家中的角落里,有一盆土,一盆普通的,毫无特别之处而令我想起的土,它与岁月溺在遗忘中,早已变得坚硬又枯黄。幼小时,与家人一齐带回来的,就是从街边零零散散铲回来的,没有种过任何绿植,它孤独了多久,我不知。

我把它从杂物中抬出来,找了最温和的一个位置小心翼翼放了下来。仔仔细细的用洁净的白布擦拭它尘封的外壳,颗粒漂浮在空中,朝我的睫毛簇拥过来,我难受的眨眨眼,转而如释重负的站起来。我至少,还有一方碎片的过去。炎热的气息扭曲着包裹住它的全身,放眼望去,已全没了最初阴凉的遮蔽。我舔舐着干裂的嘴唇,转身进了阴影中。

家人都不解的询问着我的行为,我挠挠头冒出笑容,回应着“最近没有事情干啊”“太无聊了啊”……之类的心口不一的话。毕竟这尚未萌芽的生命令我着迷,怎么可能只是无聊时的消遣。这土的潮湿感攀附上我的指腹,痒痒的,舒服极了。小小的一盆泥土,有了它新的使命--去照顾一颗种子。我每天为它灌溉甘水,寻找正好的阳光,日复一日。

街上的空旷向四周荡漾,远处的景物,似乎也挪移的更加远了,更加缥缈了。燥热瞬间扑面而来,扰乱了我浑噩的思绪,然无遮蔽。早晨蹑手蹑脚的起床,雾蒙蒙,看不清是非,因为脚踝磕到了而嘶嘶苦鸣,又想喝楼下旁边的豆浆了,抓起散落的零钱果断下了楼“说实话……我喜欢那湿漉漉的泥土,小时候我还到处在那当沙子玩呢……”儿时的回忆历历在目,现实的以往已不回当初,那一霎那的燥热让我站在原地,我感到默默的呜咽,如果他们还在,就肯定不会这样了。

岁月悠悠,初心依旧。即使是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心中的落脚点,也不改当初的繁茂。我静待着那一片绿茵能在石块铺成的人行道上,弥漫至远方。

“哪能在上面刻东西呢!我才不会刻!"

“我太矮了!摘不到你的叶子,那我玩你的土就好了,它们是你的宝宝吗?你怕疼吗?"

“妈妈妈妈!老师今天给我们去玩了!”

“我经常,围着这些树?还挖土?怎么可能。”

数日过去了,街道的土坑里不出所料的种上了不高的树苗,叶子稀疏,树干纤细,鸣蝉也不知影踪。我心绪不宁,好似被狠狠扎了一下,往日因高大的树木而自豪的泥土,现在却蜷缩于矮小的植株下,它本不愿意这样吧,谁的梦想初心不都是雄伟山脉呢?花盆里也只冒出点点绿芽,一日,两日,三日,视觉上仍别无二致。我哭不出来了。我曾依靠的绿荫,我曾搓捻的黄土,只化作成一盆的死寂,一路的弱小。

为什么还是不愿放弃最后一丝期待呢?

机器轰鸣响了一条街,在一个我不知的日子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再也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看着那只手就能掰断的细枝,还未整理干净的土渣,为泥土可怜起来,再也不想看见这些干巴巴的树木当然我没那么做,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每一方走过的路,都是我鲜活的过去与纯洁的初心,现在它离我远去,就如同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我回不到年少。

某月某日的清晨,我下了楼准备去买豆浆准备去上学,过于广阔的天空还使我有点不适应,我没再去仔细看那垂弯的叶,那种感觉弥漫我的全身,刺痛的我的双眼。就似只愿意安附在温暖的山洞内,不愿去探寻剪影外的真实,早晨那盆土,很久之前就支起了幼苗,我却不大有兴趣了。现在,以至于成天困意都如洪水般纷至沓来。

可是每一样事物,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土壤培育出生命,承载起生命,这是它日日夜夜所坚持的;花苞流露出灿烂,祝福着远方,这是它春夏秋冬所静默的;人们向往着明日,渲染着今天,这是我们世世代代所期盼的.……我出了有着少许铁锈的校门,走到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愣住了,不是因为喧嚷的街道,不是因为晴朗的苍穹,也不是因为心心念念的奇迹。

为什么会感到内心触动呢?

为什么所有的恨意消失殆尽了呢?

因为它完成了它日日夜夜所坚持的吧?

满树的清香环绕,如乌黑亮丽的细发纷纷扬扬,风为它倾覆着身子,束成一条马尾,挠弄我的脸庞。花落,鸣起,唤着诗的名字。我蹲下,轻轻的捻起一朵花瓣,另一只手扫了扫土尘,起身,在铃铛悠远的歌声中,悄然离去。

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幼苗早已成了根茎的嫁衣,不与高大的树株对比,单是那傲然挺立的姿态,我难堪的提着嘴,惭愧的咕哝,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后,再次看着真实的植株,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从小心翼翼的噗嗤,愈来愈大至放声边呼着气边欢笑着,鸟儿跟着啼鸣,直到我吹了一大口气让土尘漫步双眼,才轻笑着缓缓停下来。

没过多少天,花瓣就飘了一路,阳台上的绿叶就罩住了花盆,鸣蝉就在叶间长吟,伤疼也就慢慢合上。那宁静的土让我望见漫天诗卷,让我告别儿时当初,却也一成不变的保持着本质的初心。我留念童年,展望未来,无论沿途的风景时刻都在变,我也要坚守深深土地中一方的绝对纯净,不论过去如何,也无论将来怎样。

许是听惯了我们对城市里车马喧嚷,华灯如昼的夸耀,祖父怀着对软红十丈的向往,别了祖辈的老屋,来到城里与我们同住。

本以为各色眼花缭乱的科技能让祖父颐养天年,摆脱乡下劳碌生活,谁知没过几日,祖父便萌生了回去的想法。

"城里哪都挺好,就是少了土"祖父总是喃喃道。

彼时窗外一座座钢铁森林拔地而起,建筑工地里轰隆声四起,伴着一桶桶刺鼻的沥青向路面泼去,祖父的几亩田地与低矮的老屋仍在钢筋混凝土的尽头,不见踪影。

城里的土没有生机,祖父不止一次的这样说,柏油路上四起的烟尘是土将死的鸣咽,在浓重呛人的霾中低低的颤抖。温室绿盆里的土是营养过剩的婴儿,浑身浸入生长激素与催化剂的蜜罐,抖动肥大臃肿的肢体。至于被埋入混凝土沥青下艰难呼吸的土,被倾倒入一桶桶废弃药剂几近衰竭的土,被挖掘轰炸而不住呻吟的土,早已丧失了生命,更不必说有活力与生机。

然而,祖父的到来却把我带回了对土的另一种回忆,伴着新挖出的青菜上细小颗粒的清香,我的思绪飘荡回乡下儿时草长莺飞的日子,田地丰润的青草间有孩童般玩闹的土,田中密实的庄稼间有青年般刚劲的土,老屋古苔横啮的砖缝间,是老人般沧桑的土。

小孩子用泥巴制碗筷,模仿着大人过家家,大人们下田拔草,插秧,割稻,回家时裤腿上沾满泥土,脸上的汗和着泥浆淌下。过路的行人累了,扒开草丛坐在干硬的黄土上喘气,农人们踩着泥浆蹚过,丝毫不在意满身的泥点。

或许对于祖父来说,土本身就是人生存的根本,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女娲用泥土造人,上帝用泥土造亚当,在人类的精神文明里,土是人类的生命之源。我们生于泥土,也将归于泥土。

我终于明白,人类的灵魂终将依托大地而存在,我们所创造的精神文明,文化财富,来源于我们仰望的天空,我们生长的大地。城市里纵是烟火辉煌,灯红酒绿,少一分土,便少一分灵魂的栖息。

祖父还是回去了,去追寻他心中的那一抔净土,去追寻属于他灵魂的栖息地。而我仍然留在城市,穿行在钢铁森林间,吸入尾气烟尘,脚踩钢筋水泥。但我不会忘记,儿时在田垄间和一团稀泥打闹的场景,更不会忘记,我们所诞生的大地。

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经历的,恰是一次次生于土,归于土的轮回。

只是熟悉的终将逝去陌生的正在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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