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提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也许有人不知作者何人,但这些诗句皆耳熟能详。
这是唐朝诗人元稹的大手笔,出自其悼亡妻诗作《谴悲怀》、《离思》。
从诗中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用情专一、爱妻深切的好丈夫。然而,正史《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现当代权威名家学者陈寅恪、卞孝萱,以及学界一些资深论者却一致盖棺论定:
元稹“依附藩镇”、“献诗升职”、“反对革新”、“勾结宦官”、“钻营相位”、“破坏平叛”、“打击裴度”,是一个“薄倖妇女”、“抛弃莺莺”、“玩弄薛涛”、“人品卑劣”的小人。他始乱终弃,“以情牟利”,“以巧婚而致通显”,以“巧宦”而“位至将相”,“以富贵终其身”……
更有人撰文在《光明日报》诋毁他:“在私生活中,并非只是凌辱了一个莺莺,他轻薄放荡,好色成性,不但见女色即动心,且甚至听女色而怀鬼胎”,“尽管妻妾皆有,但他仍与薛涛保持不清不白的关系”,“与其妻同床异梦,既不专于前妻韦丛,又不忠于续妻裴淑” (苏者聪《元稹在男女问题上“一往情深”吗》,《光明日报》1985年7月2日。)。
来自权威人士的唾沫星子,来自权威报刊的覆盆拍砖,让我们不得不相信,生活中的元稹,是一个碎尸万段不解怨恨、掘其祖坟难消民愤的人渣恶棍。
然而真实的元稹果真如此吗?
“奸臣”原是直谏官
唐朝才子元稹,字微之,洛阳人,生于公元779年,卒于公元831年,小住人间五十三。自古红颜薄命,才士多坎。元稹一生多艰,婚配多难;直言进谏,常常被贬;奇诗妙文,代代被冤。人生的三大不幸,元稹一一遍尝。
元稹生于乱世,8岁丧父,家贫无以存生,母亲带上他和未成年的哥哥元积投亲凤翔的舅家。
元稹的母亲姓郑,今河南荥阳人,是一个集“女美”、“妇德”、“母仪”三者具美的贤德女人。因为家贫无钱上学,元稹的母亲就教他识文断句。《旧唐书》夸他母亲:“其母郑夫人,贤明妇人也,家贫,为稹自授书,教之书学。稹九岁能属文。”《新唐书》也这样夸他母亲:“稹幼孤,母郑贤而文,亲授书传。”元稹也真为他的母亲争气:“九岁工属文,十五擢明经,判入等,被校书郎。”9岁就能写出很好的文章,15岁就两经及第,24岁就当上了校书郎,从事文章校对、典校藏书工作。这校书郎,别看官不大,但在国家图书馆工作,是国家干部。
工作的单位高,但工资低,元稹不满意,继续“考”官。元和元年(806)四月,元稹考上了才识兼茂明体用科的状元,录用28名,元稹位列第一,授官左(《旧唐书·元稹传》为“右拾遗”)拾遗。
这一年,元稹28岁。
拾遗是古代社会的谏诤机构,是皇帝的智囊团,参政议政。相当于今天军队里的总参部、中央的政研室、纪检部、检察院,负责给皇帝出谋划策、监督检举官吏等等。左拾遗比右拾遗大,官位在七、八品之间。
28岁,参政议政,春风得意,指点江山。于是元稹初生牛犊不怕虎,知无不言,马上上奏《教本书》,指责皇太子的老师王叔文、王伾行事卑鄙,靠蒙骗太子获得宠幸,而且还大肆干扰朝政,建议皇上选用正人君子教授太子。皇上唐宪宗看了非常高兴。后来又上书议论西北边防大事。一介书生,小小年纪,议论边关防务,真是了得!唐宪宗马上召见向他讨问谋略对策。按说,皇帝爱才,不耻下问,应该是好事。但元稹遭到了主管领导杜佑的嫉妒。杜佑大家不是很清楚,他就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诗作者杜牧的爷爷。后来,为了杜兼的追改问题,元稹又上《论追制表》,这下又触犯了杜佑的权威。最后杜“执政”把他赶出京城,贬到河南当县尉。锋芒毕露,不安分守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最终被贬。此时,元稹的母亲,为儿担惊受怕,这年七月忧惊而死。元稹又因为守孝,没去就任。
守孝三年之后,元和四年(809)二月,在宰相裴垍的提名起用下,元稹当上了东川的监察御史。东川就是今天四川省东部,地虽偏远,官却显赫。元稹带着家小,几十天奔波到任。历经母丧,又遭一贬,时隔四年,长大四岁。这次该吸取教训管好嘴巴了吧?谁知他又弄出了大事!
到任后,他日夜查账,明察暗访,多方听取意见,最后上奏举报前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反规定,擅自征税,私自没收塗山甫等地88户官民的田宅111处,奴婢27人,草料1500束,钱7000贯。当时贪官严砺已死,但七州刺史全部受到惩罚。
元稹虽然很称职,但人也很幼稚。他也没想想,严砺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妄为,上头没人为他撑腰,他敢吗?果然,和严砺关系好的宰相很厌恶他,害怕他再查出什么事,马上召他回朝,安排在东都御史台——远离西安的洛阳上班,以便随时监管。
从蜀地东川,到河南洛阳,路途崎岖,车马劳顿,到洛阳不久,元和四年(809)七月九日,与他相伴七年的妻子韦丛,芳魂永逝,年仅27岁。韦丛先后为他生了五个儿女,四个已经夭折,当时只留下了女儿元保子一人。
妻子死后,诗人写下了千古动人的悼念诗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本想把妻子送到元氏祖坟咸阳洪渎下葬,但因职务在身不能擅离,只得将妻子葬于洛阳郊区。
这一年,元稹31岁。
洛阳东都御史台,主要负责地方事务,工作可忙可不忙。加上妻子亡故,到处走走,散散心,也总是可以的。谁知这个大愤青,没事找事,对于不规之事,总要管管。浙西观察使韩皋打死潮州安吉县长孙澥;徐州节度使王绍私自动用驿站车马(即公车)护送监军使孟昇灵柩到长安,并把灵柩停放在驿站内,元稹都一一检举揭发。河南府的工作人员房式犯法,元稹擅自停止他的工作,并火速上报皇上,为此皇上扣发了房式一个月的工资。
这个元大才子,到哪都不安分!朝中主管领导怕他在地方上又闹出什么事,马上将他召回京城长安。
元稹返回长安的途中,住在了敷水皇家办事处敷水宾馆。旅途奔波,元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没想到,这天晚上,出事了。
按照有唐规定,在皇家办事处住宿,无论官位尊卑,年龄大小,先来先住豪华正房,后来只能住偏房。就是说,先来先到。
早来,处长也可住正房;晚到,省长也得住偏房。这是王八的屁股——龟腚(规定)。
不巧的是,这天晚上,位尊年长的内官刘士元也来到了这个宾馆。这刘士元一向骄横跋扈,见元稹高卧正厅,也不出来迎接他,心中已是不快。仗着官大,倚老卖老,故意大呼小叫,一会让元稹出来陪酒,一会又让元稹让出豪华正厅,态度蛮横。元稹据理力争,一不陪酒,二不让房。刘士元发怒,一脚踢开元稹的房间,元稹来不及穿衣,只穿着袜子躲到后厅。刘士元不依不饶,拿着鞭子撵着打元稹,最后把元稹抽得满脸流血,这才住手。但元稹仍然不让房间。
第二天元稹没走。晚上,中官仇士良也来这个宾馆住宿。仇士良虽然是个中官,也比元稹的官大。他让元稹让出豪华正厅,元稹还是不让,仇士良发怒,又把元稹的脸打伤。
敷水宾馆事件,元稹是受害的一方,完全是无辜的。但是事出在因,绝非偶然。这与元稹在监察御史任上坚决惩办违法的官员有关,也与元稹的朋友白居易、李绛等举报仇士良有关。刘士元和仇士良是一路跟踪寻衅找事呢,还是途中巧遇,现在已无法考证了。
真是恶人先告状,还没等元稹回到长安,刘士元、仇士良的“状子”已经递到了皇上唐宪宗的手里。宪宗一听亲信宦官受到了委屈,那还了得?勃然大怒,准备严惩元稹。第二天,元稹才满身是伤地回到京城长安。好友白居易、李绛等马上前来看望,元稹噙泪诉说原委。消息传开后,朝野议论纷纷,都为元稹打抱不平。宪宗皇帝也暗中听到了议论,迫于无奈,暂时搁置立即严惩元稹的想法,交给朝臣在朝会上讨论处理办法。
在不抱偏见的旁观者看来,敷水宾馆事件,是非十二分明显,但如何处置,却出人意料。《旧唐书·元稹传》记载:“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这个“执政”,还是元稹冒犯的那个杜佑。杜佑认为,元稹是少年(都32岁了,还少年?),又是后辈,不能作威作福,于是把他贬到江陵府,做了一个平平淡淡的士曹参军。士曹参军,就是江陵地区的河务、桥务管理员。“务作威福”是个拿不到桌面上讲的“莫须有”罪名,杜佑的目的,就是要免去元稹监察御史这个首都京城职务,找什么借口,都是无所谓的事。
这里得说一说杜佑。杜佑是唐朝德宗、顺宗、宪宗时期的三朝宰相,威震朝野,权势在所有宰臣之上。杜佑此时也是一个“部委”的首脑,所以宰相裴垍虽然支持元稹,同情元稹,但碍于杜佑位高权重,独断专横,无法直接出面,只好由他的亲信李绛、崔群、白居易出面营救。
李绛、崔群先后连上两篇奏状,杜佑都置之不理。
白居易又不顾官场险恶和个人前程,上书《论元稹第三状》,直接站出来面对皇上唐宪宗。奏章虽然立论公正、事实准确、辞意恳切,让唐宪宗等人无话可说,但最后的处理,仍然是维持原判:贬逐到荒僻的江陵。接到贬诏,诗人来不及告别朋友白居易、崔群、李绛等人,也不能带走年仅五六岁的女儿保子(后被白居易等朋友安排护送),就匆匆赶赴江陵。
受辱敷水,贬弃江陵,一晃又是四年。
四年期间,有悲也有喜。好友李景俭看到诗人疾病缠身,又当爹又当妈,生活困难,于是在元和五(811)年,安排诗人纳安仙嫔为妾,在江陵重新组织了家庭。
这一年,元稹33岁。
元和九年,淮西吴元济叛乱,元稹受命跟随荆南节度使严绶平乱。讨伐逆贼,为民平乱,元稹非常高兴。谁知朝中有人为阻止元稹立功,正在征讨之时,突然把他召回朝廷。
这是一个阴谋。
据《旧唐书·李绛传》记载,此时元稹、白居易的朋友李绛外贬他乡,宦官头目吐突承璀被召回京城任禁军中尉。恰在此时,仇士良前来淮西担任淮西平逆部队的监军使。无论是吐突承璀还是仇士良,都不可能让元稹立功升官,所以急急召回。
就在元稹准备回京之时,安仙嫔又不幸病故。安仙嫔与元稹共渡了五年光阴,为诗人生了一个儿子元荆。无奈之际,元稹带着女儿保子以及儿子元荆回京。
回到京城,朋友相聚自然高兴,但始料不及的是,依靠宦官、藩镇镇压永贞革新派起家的唐宪宗,正在策划着新的迫害。刘禹锡、柳宗元、李建、崔诏、白居易等先后被贬出京城长安,而刚刚回到京城的元稹则首当其冲,第一个被贬。元和十年(815)三月,元稹被贬为通州司马。
这一年,元稹37岁。
来到通州,元稹大病一场,“百日余”后方愈。随后,元稹北上兴元与继配裴淑结婚,在那里再次组织家庭。这一贬就是十年,幸亏继室裴淑精心照料,元稹诗人千疮百孔的心灵才得以抚慰。在通州,诗人创作了很多好诗,广为流传。《旧唐书·元稹传》(《旧唐书·元稹传》,第3691页)说他:
“聪警绝人,年少有才名,与太原白居易友善。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当时言诗者称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号为元和体。既以俊爽不容于朝,流放荆州蛮者仅十年。俄而白居易亦贬江州司马,稹量移通州司马。虽通、江悬邈,而二人往来赠答,凡所为诗,有自三十、五十韵乃至百韵者。江南人士,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观其流离放逐之意,靡不凄惋。”
元稹聪明机警,从小就很有才名。擅长写诗,最长于描写风的形态物的颜色,当时诗坛没有不提他和白居易的。无论官场文坛,还是街头巷子,全部流传,一时成为文坛流行风,他们的诗体被为“元和体”。但元稹因性格格爽、才华出众,朝中难容,被流放到荆蛮之地长达十年。不久,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就是《长恨歌》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中的江州司马。通州与江州,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们经常书信往来、相互赠诗。所写的诗,有六十句、一百句甚至二百句的都有。江南人士,争相传抄吟诵,辗转流传到首都长安,大街小巷都有人传抄,抄诗用的纸张都涨价了。人们从诗中看出了他们流放贬逐的失意之情,无不伤感惋惜。
可见,元稹在当时的影响有多大!
元稹的诗才,深得时任荆南节度使严绶和监军使崔潭峻的常识。元稹贬谪江陵时,严绶爱才有加,对他多方关照。《旧唐书·元稹传》记载说:“荆南监军甚礼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诗什讽诵之。”监军崔潭峻对待元稹很是恭敬,不把他当作小官员对待,常常索取他的诗作吟诵。崔潭峻也很佩服元稹,他回朝后做了一件事,使元稹峰回路转,容后面再表。
元和十四年(819),元稹终于结束了近十多年的贬谪生涯,从虢州长史任上被召回京城长安。这一年,元稹41岁。
从元和四年,到元和十四年,从31岁到41岁,最激情燃烧的岁月,一贬再贬,被扔到偏荒之地,再加上母逝妻亡,妾死子夭,诗人纵有千度的热情,也被人世的凄凉冷却成了破碎的冰块。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十年两弃偏荒地,物是人非两茫茫。回顾京城长安月,不尽泪水涤凄凉。
但是,人间要好诗。
元稹回京后,在膳部司工作,任“膳部员外郎”。这膳部司属于什么单位?员外郎又属于什么级别呢?
古代的国家体制是这样设置的,国家共有三省六部:
三省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隋唐时,三省同为最高政务机构,一般中书省管决策,门下省管审议,尚书省管执行,三省的长官都是宰相。中书省长官称中书令,下有中书侍郎、中书舍人等官职;门下省长官称侍中,下有门下侍郎、给事中等官职;尚书省长官为尚书令,下有左右仆射等官职。
尚书省下辖六部:
以吏部为首,掌官吏选授、勋封及考课之政,下辖吏部、司封、司勋、考功四司。户部掌人口、土地、钱谷及赋税之政,下辖户部、度支、金部、仓部四司。礼部掌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下辖礼部、祠部、膳部、主客四司。兵部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下辖兵部、职方、驾部、库部四司。刑部掌律令、刑法、徒隶及按复谳禁之政,下辖刑部、都官、比部、司部四司。工部掌山泽、屯田、营建与工匠之政,下辖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司。
这膳部司,隶属于礼部,管理祭器、牲豆、酒膳及藏冰等工作事务。司中有郎中、员外郎、主事三级司官。员外郎,也就相当于今天后勤部副司级官员。
当时的宰相令狐楚,是一代文宗,很欣赏元稹写的诗,对元稹说:“我曾经看过足下的诗作,所恨看得不多,你我相识太晚了。请拿出你所有的诗,让我一饱眼福。”(《旧唐书·元稹传》第3692页文云:“尝鉴足下制作,所恨不多,迟之久矣。请出其所有,以豁予怀。”)
元稹于是就整理了一百首古诗、一百首律诗,编为五卷,呈给宰相。并在前面写自叙,陈述自己的苦衷:家贫被迫走科举考试之路,步入仕途一直失意。从御史台被贬放十多年来,写了一千多首诗作,社会上很是流传,称为元和诗体。却有盲目效仿之人,把支离破碎偏激浮浅的诗歌,也看做是元和体;还有一些人,把语言颠倒、首尾重复、韵意相同的仿作,也看做是元和体。从此主管文学的官员考察诗歌变化的原因时,常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令狐楚看后,非常赞赏,称赞他是当代的鲍照、谢朓。
穆宗皇帝在东宫做太子时,嫔妃及左右的人唱过用元稹的诗歌谱成的歌曲,穆宗就知道是元稹的大作,曾经称赞说好,宫中一直称元稹为“元才子”。非常尊敬元稹的荆南监军崔潭峻,在长庆初年(821)回到朝中,拿出元稹的《连昌宫辞》等一百首诗歌呈给皇上。
世人皆传白居易的《长恨歌》,但不知元稹有《连昌宫辞》。更为人所不知的是,世代评论家认为,《连昌宫辞》境界高于《长恨歌》。《长恨歌》只叙述了一段爱情故事,而《连昌宫辞》寓意深刻,有讽谏作用。
唐穆宗看后十分高兴,马上问:元稹现在在哪里?
崔潭峻答道:现在南宫做一般的郎官。
唐穆宗一高兴,当天就提拔元稹官职,改任祠部郎中、知制诰。
这一下子就升为司长,还兼知制诰的工作,知制诰就是负责起草诏令的秘书。官升得太快了,而且还不是主管干部任免的吏部提拔的,所以朝中都很轻视他。然而当他起草的诏书一公布,显然与古人不相上下,当时广为流传,于是皇上更加恩宠他。他以前写的《长庆宫辞》等近百首诗歌,京城的人争相传抄吟唱。没过多久,他又被召入翰林院,任中书舍人、承旨学士。
翰林院是传统社会中层次最高的知识分子群体。翰林是文翰之林,文苑的意思。翰林一词最早见于汉代文学家扬雄的《长杨赋》。而作为官名,则始于唐代。唐代的翰林院,是草拟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任职者称为待诏。起草诏制本是中书舍人的专职,皇帝唐玄宗感到中书舍人草拟诏制的制度难以保守机密和应付急需,曾一度挑选擅长文学的亲信官员充翰林院待诏,以备起草急诏兼撰拟诗文。开元二十六年(738),又另建翰林学士院,专供草拟诏制的人居住,供职者称翰林学士,开始时没有分等级,后来依照中书舍人之例,置学士六人,择其中一名资深者为承旨。
入翰林,地位飙升。任中书舍人,起草诏令,参与机密,权力日重。承旨学士,群儒之首,资深位显,前途耀眼,一片金灿。
再加上皇帝的亲信崔潭峻与元稹关系甚好,朝中宦官争着与元稹交往。这些宦官中,军队最高长官魏弘简和元稹走得最近,因此唐穆宗更加欣赏重用元稹,急欲任命元稹为宰相。
乐极生悲,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就在这时,河东节度使裴度挟私报复,三次上书举报,说魏弘简和元稹是刎颈之交、生死朋友,阴谋扰乱朝政,举报信言辞激烈。
裴度挟了什么私呢?
一是裴度与宰相令狐楚结怨甚深,而令狐楚欣赏元稹。元稹升任为祠部郎中、知制诰,与令狐楚在皇帝面前美言有关。也就是说,元稹是政敌令狐楚那边的人;二是因为在平淮西碑文上,裴度、韩愈与李愬、段文昌之间发生过激烈的矛盾和冲突。按说这事与元稹无关,但因为段文昌与元稹交好,一再保举元稹,使元稹得以晋升为祠部郎中、知制诰臣,不久又升任翰林承旨学士。因此裴度因段文昌而迁怒于元稹。其三,在长庆元年科举考试中,元稹又同意段文昌的举奏,通过严格的复试,使因舞弊考中的裴度之子裴譔落榜,裴度对元稹的不满加深了,矛盾激化了。裴度乘段文昌出镇外任、自己手握重兵征讨叛逆的机会,将别人捏造的内容作为自己攻击元稹的借口,以泄私愤,也迫使唐穆宗特赐其子进士及第。四是裴度也想当宰相,而元稹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唐穆宗为了顾全大局,于是免去了元稹的承旨学士,任命为工部侍郎。侍郎是副职,工部侍郎就是工部的副部长,也特赐裴度的儿子裴譔进士及第,免试当官。
各打三十大板子,来了个平衡。政治嘛,讲究的就是平衡。
平衡是暂时的,目的是稳定大局,为自己赢得调查时间。裴度的三次举报,事情究竟有无?唐穆宗好像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后来穆宗皇帝还真的把涉案人员全部抓获,经过几个月的调查取证,结果都是纯粹造谣,无事生非。
事情终于调查清楚,怎么处理呢?长庆二年(822),唐穆宗又来了个平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任命元稹为宰相,免去其工部侍郎职务;裴度也为宰相,免去其河东节度使职务。……那些无事生非、造谣中伤之人,这次就不再处罚,也不再一一点名批评了,希望你们潜心修养,痛改恶习,如果再犯,严惩不贷。
这一年,元稹44岁。
可是,《旧唐书·元稹传》里却这样记载:“长庆二年,拜平章事。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旧唐书·元稹传》第3694页。)
在唐朝,平章事就是宰相,全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简称同平章事。中书省、门下省为政务中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与中书、门下协商处理政务之意。在今天,可以称为元总理了。
但是在任命书宣布之日,朝野的人都在轻笑元稹。《旧唐书·武儒衡传》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早先有一次中书省同僚一起食瓜,有蝇集于瓜上,中书舍人武儒衡一面挥扇驱蝇,一面弦外有音地斥叱:“适从何处来,而遽集于此!”致使“同僚失色”。同为中书舍人,武儒衡很是看不起元稹,骂他是苍蝇。
朝中的人为什么轻笑元稹?
道理很简单,他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不符合干部提拔的手续。一不是民主选举出来的,二不是组织部(时称吏部)直接任命的(见《旧唐书·元稹传》第3695页文:“宰相恶臣不出其门,由是百般侵毁。”)。加之在京城和地方上没有政绩,军中也没有战功,只会写点诗歌,不能服人。
元稹第三次遭贬后,向皇帝上书表白时,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我没有做出多少成绩,却得了人生最大的荣耀,从朝中一般官员,一升再升,直至宰相。皇上你越是器重我,我就越受到众人诽谤,日夜忧危。我深知我没有功劳难以服众。我想建立奇功,报答皇恩,征服众人(见《旧唐书·元稹传》第3695页文:“宰相恶臣不出其门,由是百般侵毁。陛下察臣无罪,宠奖愈深,召臣面授舍人,遣充承旨翰林学士,金章紫服,光饰陋躯,人生之荣,臣亦至矣。然臣益遭诽谤,日夜忧危,唯陛下圣鉴昭临,弥加保任,竟排群议,擢授台司。”《新唐书·元稹传》第3832页文:“思立奇节报天子以厌人心。”)。
果然,时机来了。
当时王廷凑、朱克融联军把牛元翼围困在深州,朝廷赦免了王朱二人的罪行,并赏赐他们,命令他们收兵,二人不听。元稹因为受到皇上破格提拔,想立奇功,上报皇恩,下服朝臣,于是暗地里策划搭救牛元翼。正好有个于方此时想找元稹升官,向元稹进言说,有两个奇士王昭、王友明,与王廷凑、朱克融二贼很熟悉,可以利用反间计救出牛元翼。于方为了升官,愿意拿出自己的全部家财来办此事,还向元稹要了吏部的二十个嘉奖令,元稹都答应了。
天有不测风云,谁知有个叫李赏的人,知道了于方的计谋。因为元稹与裴度一向有矛盾,于是李赏向裴度告密说:于方受元稹的指使,打算勾结刺客王昭等人刺杀你。裴度当时忍着没有发怒,等到军中参谋汇报于方的营救计划时,他命令三司官员韩皋等人调查审讯于方,结果军事行动全部暴露。唐穆宗处理的结果还是平衡,元稹和裴度都被免去了宰相职务。元稹被贬到同州做刺史,裴度降为仆射。仆射是个虚职,虽然不是宰相,但级别待遇与宰相相同,仍在京城做官。《旧唐书·元稹传》中,完整地记录了这件事。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这件事怨元稹吗?尽管元稹冤,还有谏官上书皇上,说裴度处罚得太重,元稹处罚得太轻。好在皇上怜惜元稹,只削去了他长春宫使的职位。同州,离京城长安很近,离长春宫更近,在同州的官员,一般都兼任长春宫使,负责保护长春宫。皇上削去元稹的长春宫使,虽说是做做样子,但也特别例外。
元稹被罢相,负责审判的执法部门三司还没有上奏皇上,即还未定案,京城长安市长刘道古就派人暗查元稹的处所,元稹上书告他,皇上发怒,一边处罚刘市长,一边派人安抚元稹。
元稹在同州两年,后来调任越州刺史、御史大夫、浙东观察史。相当于今天的纪委书记、检察院检察长一类的官职。越州会稽山山奇水秀,《旧唐书·元稹传》说元稹游山玩水,不修边幅,放意娱游,诗酬唱和最多。在越州八年,贪财好货。这些话水分太多。越州山高皇帝远,元稹思想行动上自由一些也有可能,但也不至于太过分,毕竟他是监察部门的官员。
大和初年(827),唐文宗继位,大赦天下,就地加授元稹为检校礼部尚书。大和三年(829)九月,召元稹回长安任尚书左丞。
元稹又身居重位,手握重权后,他并没有吸取以往的教训,仍旧一腔热血,为国尽忠,为民尽责。为了振兴法纪,贬逐被舆论指责的七名郎官。然而新旧《唐书》说他“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就是不检点,人心不服,是权谋之人陷害政敌的一贯手段,此类事件官场上比比皆是。
《旧唐书·元稹传》说,这时候宰相王播突然去世,元稹广求门路,计划谋求相位,最后未能如愿。大和四年(830)正月,元稹升任检校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被外派到武昌任职。从829年9月接诏回长安,到830年1月,掐头去尾,元稹在京不到五个月,就又被派往外地任职,元稹夫妇非常不悦。但元稹还是强忍苦痛,写了一首诗安慰妻子裴淑(裴淑,字柔之),《赠柔之》曰:
穷冬到乡国,正岁别京华。自恨风尘眼,常看远地花。
碧幢还照曜,红粉莫咨嗟。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
“自恨风尘眼,常看远地花”,委婉地表明自己对再次出贬的怨愤。“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是安慰妻子,你嫁了一个浮云一样漂泊不定的丈夫,只要有你相随,走到哪里就是家,苦楚中带着温馨。
大和五年(831)七月二十二日,元稹突患急病,当天死在武昌镇,年仅五十三岁。有一儿子叫元道护,时值三岁。
元稹的一生,生活得坎坎坷坷,纠纠结结,而正当施展才华的英年,就这么委屈地走了。
常理说,人一死,所有的恩怨,都应该随风而逝。
然而,元稹是个特例。他死之后,倾盆屎尿向他泼来,不尽口水向他吐来。直至今天,还有许多“花边剽客”,自称自由撰稿人,实乃文丐,为搞好自己的经济建设,收罗他的花边旧闻,以讹传讹,混淆视听,复制粘贴编排成书,损他骂他,鼓己之腰包,误人之子弟。
元稹,生之年受害,死之后受侮。从而成为历史上颇受争议的一个诗人、文人、宰相,也是最受伤害的一个人。
比之其他人,元稹这个才子直官,仕途之中,他不仅承受了一次次的工作冤案;百年之后,他还在承受着无穷尽的文学冤案。
元稹之冤,覆盆盖顶,道之不尽。我们先从“奸臣是怎样炼成的”说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