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井水处有金庸 ,有村镇处有高阳。
现在这两位似乎看的人越来越少了。
日本也一样,也曾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一般书店里,武侠小说的架子上,半壁江山是司马辽太郎的,另外的半壁,二分之一由池波正太郎和藤泽周平平分秋色,另二分之一是其它作家们的。
还有一种说法更有意思:拼命要发迹的家伙读司马辽太郎,对发迹死了心的读藤泽周平,想显摆渊博的读池波正太郎。
不过,继司马、池波之后,藤泽周平于一九九七年去世。
现在读的也越来越少了。
藤泽周平出道比较晚,获得新人奖已经是四十三岁,此后二十余年,创作量惊人。
全集居然有惊人的二十三卷,当然良莠相济,却没有一篇粗制滥造。
虽然得的是直木奖,被类归为大众作家,但几乎唯有他,能把武侠小说发表到纯文学杂志上。
对人的洞察与同情,时隐时现的幽默,美丽而严酷的自然景色,他的作品犹如水墨画,素雅而不嫌贫,精致而不闹心,情趣似杉林晨雾弥漫在字里行间。
常见武侠小说常将武侠置于历史间,远离现实,不带一丝烟火气。
藤泽说:“我写市井,写人情,主要把时代假定在江户,但很少从过去的随笔之类挖掘材料,多是以现代日常当中所见所闻、生活在现代的我本人平时所思所感为启示来写。”
江户时代处于偏执的中国化与浅薄的近代化之间,有真正的日本。
藤泽讨厌狂热,讨厌流行,而战争是最大的狂热和流行,所以他也讨厌嗜杀的织田信长。
他抒写的人情是现代的,规制人情的义理看似传统,却实在是被他美化的,由剑豪充当化身。他们保守、拘谨,用意志自律,不明显表露情思和欲望,对女人的感情乍暖还冷,暖的是情,冷的是理。决斗不是主题,情趣才是基调。
藤泽好似乐手,奏出人生的旅情,又好似名厨,烹调出读者心中的苦辣酸甜。
同样写市井人情,藤泽周平不同于前辈作家山本周五郎,所谓:“名流各有千秋在,肯与前人作替人”。
山本从不谈故乡,小说里几乎全是人,有情无景,而藤泽爱谈故乡,甚而遭讥讽:如此执着于乡里的作家真少见。
他的小说里无处不见景,有鲜明的季节感和时刻感。
在现代所有的小说家当中,大概藤泽最善于描写自然,像乡愁一样对读者述说各个季节的山川街镇之美。
他在随笔《周平独言》里想念故乡的天:“我喜爱家乡初冬的风景。阴翳的云密布,空中不时从那里撒下雨挟雪或者雪糁。而且从好像只能说是裂开的云隙之间射下一点点日光,照亮黑色的原野和灰色的大海。这样一天天反复之后,某夜,雪静静地无休无止地飘落,早上世界就成了白的。到了初冬,我生长的土地呈现不会与别的土地混同的、只这片土地才有的容貌。我喜爱这个季节,或许缘故即在此。”
藤泽家乡是山形县鹤冈,那里有《看见龙的男人》的海,有《春秋山伏记》的山,海与山之间有一片《蝉噪》的原野。
他在作品里名之为海坂藩。站在海边眺望大海,水平线缓缓画出一条弧,他说,那若有若无的缓缓的倾斜弧叫海坂。
日本武侠小说最爱把地点落到实处,而他的主人公们却生活在这样一个虚构的北国小藩。
《蝉噪》写的是一个武家少年从十五岁的二十年成长历程,有秘剑,有友情、亲情,也有淡淡的爱情,那是一种“爱怜之情”,这样的恋情才强烈而持久。
甚至有人因为观看了据之改编的电影,一时兴起,拿着井上厦的图示(这位小说家爱读藤泽小说,居然手绘十几幅海坂藩草图)去游览鹤冈,探寻从根抵支撑这个作品的如火诗魂。
青龙寺川就是主人公牧文四郎晨起洗脸的小河罢,川边残留着一栋厚厚稻草顶的老屋。
日枝神社就是文四郎带领阿福看夜祭的熊野神社罢,大红栏杆的三雪桥就是文四郎护送阿福下船的地方罢。
阿福帮文四郎用板车拉回含冤切腹的父亲的坡道在哪里呢?
师傅把空钝派秘剑村雨传授文四郎的武馆遗址呢?
太阳西斜,这是藤泽常描写的日暮。
坐在圆照寺檐下,蝉噪如雨,品尝当地特产——盐渍小茄子。
现在的武打电影越来越花哨,凹造型、吊威亚、挂绿幕、炫特技越来越多,很少看得到硬桥硬马的功夫了。
很怀念以前邵氏的老片,拳拳到肉的打斗、大色调的血腥以及快意的恩仇。
也许只有徐皓峰的小说和影视还在孤独地承继着功夫片的“功夫”。
而在这种风潮中,日本电影《黄昏清兵卫》、《隐剑鬼爪》,则令人眼前一“暗”,心弦被浓于血的人情、淡如水的人生震颤。
山田洋次的导演手法固然可圈可点,但请不要忘记原作者,这两部电影的原作者就是藤泽周平。
其实,山田仅仅只是保持了小说的故事、情趣及氛围。
武打场面少,又似乎少了些阳刚之气,主人公总是被困在生活琐事里。那有什么追查带头大哥的华夷之防,也没有光明顶上的正义联盟。
有的,只是藤泽文学的不动声色。
他不大把笔墨泼在剑侠的修炼、绝技等常规描写上,琢磨之功集中于日常生活人。
这种风格始自“隐剑”系列(十七个短篇),如《怯剑松风》,藤泽刻意把剑豪写成上班族,每天进出藩主的居城上下班,养家糊口,这种类型写到《黄昏清兵卫》达至巅峰。
平静的日常被藩主——即老板的命令等不可抗拒的外力打破,无奈拔刀,“一挥头白不闻声”(清末黄遵宪咏日本刀),这一挥,简单而爽快,人物形象却为之一变,显露剑的一面,顿时把日常生活人的一面提升为侠,读者这才明白了剑侠原来一直是严守义理地生活着。
“怯剑”取胜,老板给涨了薪水(五十石禄米),但妻子“满江并非为了那个爱丈夫,她爱晒黑的、规规矩矩值勤的、懦弱的丈夫,这就满足了”,于是,好似一阵风过后,松一般根深的生活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
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也在为侠寻找出路,因为在中国的武侠世界里,会了点功夫就有很多事不能去做。
而藤泽笔下的武侠世界,则更像兼职,所有的侠都困在五斗米中,只有挥剑的时候才斩却了时间的烦恼。
文 | 云间大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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