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杨忠民就和张国恩一起去研究所报到。
拖拉机厂每天早上上班门口都是一大风景。厂子门口是一条东西大道“建设路”,路北是厂区,路南是部分生活区,一大片三层的红砖红瓦的单身宿舍和五六层的家属楼。
单身宿舍一看都是有些年头了,据说有不少就是建厂的时候给建厂的工人住的,厂子建完,给进厂的工人住。单身宿舍每层都有水房和厕所,不用进楼就很容易发现这两处设施,水房、厕所都有窗户,窗户本来也都有玻璃,现在大多窗户只剩了窗框,个别有玻璃的,玻璃也是裂了口子还镶在窗框上,有风的时候窗户晃晃悠悠,在楼下走过就很担心玻璃会掉落下来。从外面看,破烂不堪的窗台下,往下流淌着黑乎乎水印子,也经常有水哗哗地流。有水流着倒还不错,夏天经常停水,没水洗脸也倒无所谓,反正都是大小伙子,早上起来揉揉眼就往厂子跑,到单位再洗漱也行。夏天停水后,厕所就没法冲,不洗脸可以,大不了窝窝囊囊,可是人不是貔貅,不排泄不行。连续几天没水,厕所里各个角落都会被五谷轮回的东西填满,每次去厕所对人都是极大的考验,既锻炼人的肺活量,尽量不呼吸、少呼吸,又锻炼人的平衡能力,在深褐色液体中找寻几个砖块,快速垫脚踩上去闪转腾挪到达目的地。也有人高估了自己身体内部排泄物容器的容量,早上起来不去厕所,非要到单位解决。路上就看到他佝着腰脸憋得通红,走路快不得,快就要出事,又着急,也慢不得,遇到熟人不敢打招呼,跟大病一样一头冷汗,千辛万苦到单位的卫生间才算如释重负。
家属楼的情况比单身宿舍好些,多数五六层高,以两房、三房为主,工龄长的老同志、处以上领导可以住这样的套房,部分套房分配给了结婚的小年轻,叫“团结户”,共用套房里的厨房、卫生间。这些房子厨房空间一般不大,摆开两套做饭家伙什、两个煤炉,就很难同时进来俩厨师,所以做饭要轮着。厨房轮着进,卫生间也要排序,对团结户的各个团结方,因为人体进出两个通道受阻,经常会有从言语冲突到肢体接触的事件,所以如果前一天某位红光满面地下班了,第二天鼻青脸肿地报到,脖子上脸上有抓痕,未必是搓衣板没跪好被老婆惩处,备不住就是保护老婆的胜利的印记。需要说一句,这样的团结户对每年到厂子的大学生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得到的值得仰望的豪宅。天之骄子们男女配对需要一个房子过日子的时候,最好的待遇是得到自己的单身宿舍,把另外一位或两位同住的哥们儿赶出去。
过了这部分生活区再往南,又是一条东西大道“中州大道”。中州大道再往南还是同样的生活区,每座楼都跟复制的一样,几乎没有区别,不靠楼号分不出来,直到又有一条东西大道分割开来,这是东西方向。南北方向,厂区临建设路有八个门,分别对应了由南至北的八条路。南北路和两条东西大道把生活区割成了很多方块,分别叫一号街坊、二号街坊……八号街坊。厂子有六、七万职工,连家属一共一、二十万,都住在这块区域,人口规模就是个小城市。
每天早上上班时间,数万人从这些街坊象小支流一样涌出来,到各个厂区大门口汇合成滚滚洪流,一股脑儿往厂区涌。厂区各门口象水闸一样,人群洪流涌过水闸后又四散开来往各自单位流去。
厂大门口是厂区五号门,研究所那边进厂是四号门。杨忠民跟着张国恩在人流里穿梭,他俩步行,人家大都骑车,所以他们要不断躲避自行车流。俩人从招待所出来,步行大概半个来小时,经过四号门进厂左转二三百米,一栋红砖红瓦二层小楼,就是厂子研究所。化工科在二楼,张国恩轻车熟路,带着杨忠民直接到办公室,把杨忠民交给科长,自己笑呵呵的走了。
科长姓彭,个子不高,精干,微黑的皮肤,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眼不大但是双眼皮很明显。把杨忠民让到对面椅子坐下,彭科长先是代表科室对他表示欢迎,接着把张国恩给他介绍过的单位情况又介绍一遍,也强调了单位主要业务,一块是负责进厂非金属材料检验,一块是解决厂里相关技术问题,提供技术服务。彭科长穿一件化工单位常穿的白大褂,可能时间长了,白大褂已经不白,口袋和袖口那里有明显的黑印。
彭科长好像很忙,脑门冒着汗,不停地抽着烟,边抽边咳嗽,偶尔往桌子边痰盂吐口痰。粗略讲讲,就带着杨忠民到了非金属材料组的油品方向实验室,介绍给了这个方向的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同志,自己走了。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中年女士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对他笑笑,“表示欢迎,大学生,听说是滨城工学院的高材生,欢迎欢迎!来,我给你介绍”,说着,指着她对面一位体态丰满的,“汪云汪师傅“,又指指她身边不远处坐着的年轻女子,“这位,湖南大学毕业的,比你早一年,郑爱琴小郑”,说着,喊房间对面,“大美人,赵兰月,快来快来,我们这里分来大学生了,快来认识一下”,说完,招呼杨忠民坐下,“听说你叫杨忠民?我是赵虹莉,我们这里都叫师傅”。
杨忠民躬身给几位师傅问好,略显拘谨地拉个凳子坐下来。寒暄了一会儿,杨忠民发现和他想象的上班不太一样,几位师傅不是很忙。汪师傅架着二郎腿在看花都晚报,翻报纸的动作很夸张,哗啦哗啦翻得很响,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呵呵笑着指给大家看。赵师傅戴着花镜,面前摊着报刊文摘,也没有认真看,偶尔瞄一眼,经常把花镜往鼻梁下面推推,扬着眉毛看看大家。赵兰月赵师傅偎在汪师傅边上,一起凑着看报。小郑手里端个玻璃杯晃着,杯子套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线编织的杯套。
屋子里有个淡绿色的吊扇,慢悠悠转着,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