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作者:京(来自豆瓣)

年前,带孩子回了趟老家给祖宗上坟。刚下过一场暌违已久的大雪,从乡村水泥路到田埂,运动鞋沾了厚重的湿泥,干脆找未化的雪块去蹭掉泥土。停顿会,转身前行,迎面走来一对夫妻。男人拎着条肥硕的年鱼,鱼尾几乎垂地,鱼身泛着新鲜的凝血,红色中透出喜庆。也许是注意到我们惊羡年鱼之大的目光,妻子低头抿嘴笑,紧随其后。

年味越来越浓,像年关边堆得越来越厚的雪。小小的镇上,狭隘的十字路口,逢到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人们开始陆续返乡,偏僻的农村重现城里堵车的情形。那些从车窗内伸出脑袋,大声指挥对面动弹不了车的人,多半常居外地,已对此轻车熟路。岔口处,有两辆外地轿车碰擦,一时间,相向而行的车子停滞,全走不了了。身穿皮夹克的男人,坐在车内不停地抽烟打着电话,打扮精致的女子蹙眉候在车外,一大群人在岁末微凉的风中伫立,人们焦急地等待着交警到来,好赶早处理完事故,开车回家过年。

每到年关,回乡的人就习惯性堵在一块,但步行和骑电动车的本地人依旧能鱼贯而入,轻松穿行于轿车缝隙间,像糖稀一般粘在一起,又像絮一样很快飘散开来。走腊月大年的集市路,在他们心中好比熬一锅年糖,拿捏自如,甘之若饴。 年味也堵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中,发酵渗透后被带走。看到这些熟稔的画面,觉得年的脚步很近很近了。每次去乡下,走一回田间地头,呢大衣上总会滚上几个撵不跑的苍耳子,静静地扎你一下。年味也像那些个植物,总能随机应变,追随着人们向八方传播。你看不见年的俊模样,但却被年-- 这个全中国人都心甘情愿,热爱追随的巨擘-- 无形地附着了。等待过年的你,浑身上下洋溢着年味,而你,只是看不见它。

路过寡居的大婆门口,看到一小扇侧门独掩着。走进一看,大婆果然在。她见到我们,喜出望外,拉我们坐下。屋里头黑黢黢的,没开灯,除了门外洒进来的一束冬日阳光。已是雪后天晴,屋里倒也暖和。孩子们进屋后马上兴奋地在门后屋角找锹铲,要去门外铲雪。几只院里的鸡被锹声惊动,迅速扑楞着翅膀,警觉地离窝,卷起几根零落的鸡毛,伸长脑袋,“咯咯咯”地表示不满。一只下蛋母鸡叫得尤其欢,惹得孩子们丢下铁锹,追到后屋撵鸡去。大婆跟在后面喊,别撵,都吓跑了,又爱又恨嗔怪,这孩子,没见过鸡,接着自言自语,昨天我生日,孩子们都回来了,此时,她皱巴巴的脸上有了笑意,好似一朵耐看的菊花忽然绽放。

前几年大婆家老宅拆迁改造,大公已辞世,俩儿为拆迁款分配起纠纷,调解无果,孩子们过年不欢而散,结下怨怼。这之后,长子在次子二层小楼边盖起了三间新瓦房,就为他们一家三口过年回来待那几天,兄弟不和,只有各住各处。除此外,孙子辈们已到成家的年纪却都没成家,这也让大婆担心。而依照农村惯例,他(她)们早应做父母了。长孙过完年二十八,年前刚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还没见带个女友;老二俩闺女,大的一直漂在外地也未处男朋友,小的读大学,倒是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按大婆的想法,儿子们不和,下一代不该再有隔阂,但事实上,小孙女读的大学和大儿子家近在咫尺,她就从没去过伯父家。大婆叹气,唉,不怪这丫头脾气倔,谁叫俩兄弟撕破脸呢?女儿家的外孙女吵吵闹闹和那个小气懦弱的男人离了婚,在娘家一住三年多,去年才另嫁人搬出去。外孙似乎更不省心,已经当爸爸的人了,离婚又找个带孩子的女人过日子,大婆说到这,语气无奈,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她虚掩上门,带我们一起去老坟头。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外出谋生,多年来无人再干砍柴的活,小路和荒废的田间四周长满荆棘藤条,密密麻麻,以致于衣服上沾满苍耳子,挥动的手掌心扎进细刺。我们浑身是汗,小心地从最后一个坡上踉跄跳下,终于才找到湮没在田间树藤中的老坟,跪下磕头。大婆拉开盘起的鞭炮,颤巍巍地一边绕在树枝上一边说,放鞭炮给老祖宗报信,娃们都来上坟了。八十多岁的她平生第一次点鞭炮,手上的烟火刚触碰到引子,鞭炮就迫不及待地噼里啪啦炸响。我们早跑得远远的,捂着耳朵,赞她年迈的勇气,犹如那盘烈烈的鞭炮。她却捂着胸口笑,吓坏了,不是路不好走要带你们来,我个老太婆哪敢放鞭炮啊?!

回去时,大婆嫌泥泞重,带我们换了大路。她指给我们看路旁,有人投资在村里建的两层养老院,很气派。还修了观光路,中间有人造湖,旁边是亭台,酷似独辟的仙境。大婆指着那些建筑,喏,喝茶的亭子,以后真走不动了,就住这养老院也不错。经过一片簇拥的矮树丛,她说,看,外地人种的栀子花,花都没来得及开,人就走了。想象那个陌生人,留下花苞藏匿,春天到了,这片无主的栀子花将惊艳群芳,......我们于是都伸伸鼻子嗅空气,宛若捕捉到了游动的花香。大婆咧着嘴,还没开呢!说完她也笑了,莫名其妙被栀子花弄得心情大好。

返回到老房子已十二点半,大婆开始麻利地塞柴烧灶,午饭下鸡蛋面。蛋刚从鸡窝掏出来。老式灶台熏满油烟渍,灶膛里的火光在对面墙上晃来晃去,顿时锅里的蛋香飘出来,那些家庭儿女间矛盾似乎也在火光中模糊融化了。面端上桌,有一团烟火气在升腾。她坐在长条凳上,看我们吃面。每人三个荷包蛋,白色的面被我们囫囵吞枣,很快蛋也如团白云下肚。“大婆不吃面吗?”,”吃不下,我早饭吃得迟”。孩子们心不在焉,边挑面条边用眼角余光扫视那群聒噪的鸡,而大婆则始终看着大家轮流吃完面,大概所有人吃光碗里的鸡蛋面才能令她心满意足。

过年那天,大婆的子孙们都要回来,不管有多少怨恨,团圆饭还得吃。在全家老少聚会的烟火气中,疙瘩或许能悄悄地解开。大婆说,小儿子虽在县城买了房,以后却笃定还回老房子住,叶落归根嘛。那大儿子呢?也回老家吗?他们兄弟俩老了会和睦相处住一起?大婆看看我们,深思了一会,像只神秘的老猫,狡黠地不动声色,“不知道,他俩应该知道。”

要回城了,她准备掏鸡蛋给我们带上,“大婆,我们不要鸡蛋,您留着自己吃”,“为什么不要啊?你们的大哥就喜欢农村家养的蛋。”大婆满脸狐疑。大哥住在城里,有三套房,做了真正的城里人,依然不爱吃超市卖的鸡蛋,对乡村的物产仍无比眷恋。他是矛盾的,也许,这就是大婆说她也不清楚大哥是否以后会回老家居住的原因吧。那几间赌气盖的新瓦房,成了留下大哥的牵绊,而二哥二嫂,坚定地若干年后要回老房子住。眼下,这两栋老房新屋,静静矗立,等待主人们的再次相聚。马上要过年了,大婆急着雪化得慢,阳光嫩,大哥新屋的新被没法晾晒,二哥的老房顶积雪渗水,也得找人修。她喜欢并盼望着这样不多的大家庭团聚,虽然短暂。“大婆,过年后去城里和哥嫂住吧。”“不行,你们不懂的,农村人在那住不惯,老家有好多熟人。”估计这阵子,大婆又在使劲攒鸡蛋准备给回来过年的儿子们了。对她这老太婆来说,年就是那群欢悍的鸡和一窝窝冒着热气粘着鸡毛的鸡蛋。对儿孙们而言,年则是大婆絮叨不满他们的那几天团圆饭。大婆在哪,过年他们都要汇聚在哪,挤在那张油腻发亮的老四方桌前,相互举起酒杯,哪怕曾经兄弟姐妹间破碎过什么,一顿丰腴的除夕年夜饭也会将刻骨的伤痛抹掉,就像这场年关边的大雪,终归无痕。

那就放下一切,举杯祝福我们的新年吧。不管是自驾返乡意外擦车,堵在路上焦灼的游子,还是拎着年鱼一起回老家过年的本地夫妻,或是耄耋之年孤单却不寂寞的大婆,还有她那群人生有些不如意的孩子们,无论怎样,年到了,春天也快到了,那片被遗落的栀子花即将烂漫田头,可爱的人们,希望每个人的心里都能耀着一团团火焰,在胸膛里熊熊地燃烧。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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