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流水·残



        那一年,懵懂无知,咿呀学语,他用小小的手丈量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那一年,田埂开满绚丽的小花,春风里飘荡着温暖的气息,缕缕花香,沁人心脾。他奔跑在绿色的田野上,绿色的田野,满是希望的颜色。那一年,他和小伙伴在山涧嬉戏,笑声在山林间穿梭成一曲悠长的乡间小调。那一年,年少无知,那一天,无忧无虑。


        他席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望着远处山头升起的袅袅炊烟,吞吐烟雾,烟雾在他眼前慢慢散开,散进空气,散进晚风。秋天的风,带着丰收的甜。而他,眼里饱含热泪,却使劲不让泪水落下,他知道,眼泪没有意义,除了咸,没有甜。晚风吹拂着他的脸,吹拂着他苍老的容颜,吹乱他雪白的发。他伸出手,拨弄凌乱的发,就像安抚那些走过的斑驳的年华。他知道,走不出去的心,走不进来的人,都被岁月吞噬得一干二净,被命运分割成阴阳两半。


‌        那一年,他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对世界,对人生,充满着无尽遐想。他坚信,未来的世界美好得无法想象,未来的他,将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终有一天,他会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一砖一瓦,一梁一柱,自己搭建。然后和喜欢的她,一起走进这辉煌的宫殿,走出一片不一样的深蓝。那一年,风华正茂,那一天,他刚满18。



        他端起桌上的酒,是自己酿造的高粱酒,他说:“自己酿的,喝不醉。”于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叹声气,点上烟,不再说话。没人知道,他本不喝酒的,至少从前不喝。从前,是他回来之前。微醺的醉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胜酒力,却总是浅斟细酌,三杯两盏,连续不断。他不想这样,他知道,醉生梦死,不过是欺人罢了,骗不了自己。但唯有这样,方可忘却一些事,一些不愿想起的,不能重来的事,也唯有这样,才可以记起一些事,一些不能忘记的,不能一笑而过的事。显然,他真的醉了,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得可以飘起来,飘到天上,飘到他想去却去不了的地方。他闭上眼,世界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跟心跳。眼泪,不听话就是不听话,该流下的终究还是会流下。泪水流到腮边,流进嘴里,也流进心里,哦,苦涩的味道。



‌          那一年,他怀揣梦想,走出深山,走过石桥,走进那片梦寐的伊甸园。身后是养育他的一方水土,身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片深蓝的海。那一年,他只身漂泊,独自闯荡,而结果,结果并不如他所愿。残酷的现实给他一记又一记耳光,一次又一次磨难。他承受着所有压力,一步一步,艰难前行。那一年,他迷茫过,彷徨过,独没想过放弃。只因年少时那个简单的梦想一直支撑着他,支撑着他早已疲惫的灵魂,支撑着他苟延残喘的生命。他执拗的坚持,坚持相信,他相信:终有一个属于他的未来,未来未来,再苦再累,都值得。那一年,举步维艰,那一天,他欲哭无泪。



‌        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墙上的孤影映着他佝偻的肩背。他戴上眼镜,铺开纸张,颤抖地拿出钢笔,慢慢打开,慢慢书写。他想,他要写点什么,他必须写点什么,走过人生百年的他,总要留下点东西,给后人看看。笔尖在雪白的纸上游走,留下隽秀的墨迹。漆黑的夜晚,一位老者,一盏孤灯,相与为伴,不时传来几声犬吠,他微微探头,没有人来。没有人来,也不会再有人来,不会再有人轻扣门扉,轻声呼唤。除非,是在梦里。梦,对呵,梦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在梦里,一切安好如初,一切尚未改变,多好!



‌        那一年,他小有所成,多年艰辛,得偿所愿。那一年,他如日中天,呼风唤雨,不可一世。那一年,他,他也不知知为何,哦不,他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认,至少在当时,他还不肯。那一年,他丢了些东西,一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陈旧的东西,就像丢掉那些不再合身的衣服一样,丢进门口的垃圾桶,丢进心灵的回收站。那一年,那一年终究还是来了,他没有准备,猝不及防,其实,他有预料过,预料过很多种可能的情况,就像预料与她的初次相逢。他甚至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那有如何?与命运抗争他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又或者,不仅仅是那么一点点,不重要了。他必须接收现实给予他的所有,恩赐亦或者惩罚,他都得一一接收,无一遗漏。那一年,跌宕起伏,那一天,他散尽所有。



‌        他又一次点上烟,地上的烟头已经数不清了,数不清的,还有满地的纸团。他不知道如何继续,如何让那些美好的、残酷的、对的、错的东西在文字的修饰下,变得诗意一些,诗意得,让人看不到他内心的复杂与痛苦。他摘下眼镜,轻轻放在案上,站起身,来回的走,不停的走,他想将他这一生再走一遍,顺着也好,倒着也罢,他都想再走一遍。他望着案上的照片,那张模糊的照片,已经看不清照片中人的脸,看不清的还有他朦胧的双眼。



‌        那一年,他一蹶不振,丢掉的东西找不回来,即便能找回来,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当年,当年是什么样子呢?他喝了口酒,瘫坐在地上。她走过来,默默给他披上衣裳,没有说话。他抓住她的手,望着她现在的模样,将杯中的酒全部喝下。曾经,他告诉她,终有一天,他要为她建一座城堡,一砖一瓦,一梁一柱,自己搭建,让她青春不老,让她笑颜常存。那一年,她说她要走,去很远的地方,远得有些不可及。他说别走,别去,那里不好,起码,没有这里好。她摸着他的脸,笑了笑。转身离开。后来,在她日记中看到一张纸条,她说,带她回家,回最初的家,有蓝天白云的,有绿水青山的家。那一年,他带她回家,那一天,他四十又八。



‌        窗外的朝阳冉冉升起,他的脸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他望着手中的照片,眼里的光,仿佛年少的模样。他再次提笔,奋笔疾书,他不是诗人,不是作家,但此时,他已然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他明白她的深意,知晓她的用心,那个早已离去的人,用她最后的光景,点亮他未来的灯。原来,照片的背后,写着一句话:往后余生,带着我所有的幸福。好好活下去。他来到她门口,带了她最爱的凤梨,还有他自酿的酒,他不说话,看着她,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已在天涯。翌日,他找到村中的杂货铺,将写好的东西,放进信封,塞进铁卷门旁的信箱,寄给当年年少的他。



‌        那一年,年幼他收到奇怪的信,没有地址、没有姓名、没有邮编,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轻轻打开:“那一年,懵懂无知,咿呀学语,你用小小的手丈量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那一年,是当年,那一天,是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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