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悲怆中自有圣洁之境——王尔德。
初开始在悲伤者联盟讨论群的公告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有些迷惑,因为悲怆和悲伤明显如同英文中原级和最高级的差别,最后还是群里一个叫纳米的姑娘告诉我,悲怆就像上帝,悲伤是他的子民,艺术里会有悲怆,而生活里只有悲伤。我记下了纳米的话,对于不懂的事物,我通常会先记下它。
我就是被纳米拉入这个讨论群的,悲联采用邀请制,所以群里至今只有五十来人,如公告里唯一的一句王尔德的话所代表的那样,这个群是一个唯美主义的文学讨论之地,凭着我大学积攒的那点儿文学知识,我还记得这位唯美主义的创作者和实践者。
王尔德宣扬为艺术而艺术,艺术超越生活,王尔德说,艺术不应该模仿生活,而是生活要模仿艺术。生活艺术化的理论不仅指导了王尔德的艺术创作,还引领了他的生活——走向毁灭。因为王尔德在封建的维多利亚时代和美少年道格拉斯爵士玩儿起了同性恋,结果王尔德以有伤风化的罪名入狱,同时也宣告了唯美主义运动的落幕。
说到文学,我始终觉得,就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事,你写了,我看了,你表达了,我感受了。思考,碰撞,旋转,跳跃。
二、
13年的冬天,我带着女朋友晓晓离开了北京,回到了家乡。因为对于两个刚刚普通本科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工作繁忙,生活节奏紧张,工资全部献给吃喝住,幻想与现实的落差带来的生存压力并不小。而我俩又是乐于安逸的人,所以一拍即合,辞掉工作,告别朋友,收拾行李,对新生活满怀期待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当初是我先提出回家的想法,晓晓先是楞了一下,说你别逗我了。我低头笑,不语。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晓晓停下切到一半的青椒,转过身,手持菜刀,面带惊喜。
我朝她挑挑眉毛,做出一个 你觉得呢 的眼神,一脸贱相。
晓晓睁大双眼,要扑过来拥抱我。
“喂喂!先把刀放下!”我惊恐地指着她手中的刀。
晓晓是我的大学同班兼同乡同学,活泼开朗,大方温柔,但又沾染着一些神经质的文艺腔。因为晓晓时不时会在周末关掉手机,独自在城市里穿行,漫无目的,一走就是大半天,找都找不到。回来时你问她,她会说,随便逛逛。有时还会带回些水果蔬菜生活用品什么的。刚开始我对晓晓莫名失踪的做法表示不满,劝她别这么任性怪异,但晓晓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理会我的情绪,我也找不到着力点反抗什么,因为晓晓通常选在空闲的时间出走,不会影响正常生活,我只好不再说什么,只嘱咐她注意安全,随她去了。
我和晓晓是在文学社认识的,当时虽然知道是同班同学,但我生性腼腆,不擅长和异性交往,所以那时在文学社和晓晓交流也很少。真正的开始交集是在一次初秋的社团聚餐,那时晓晓在某非著名刊有了较为稳定的小说板块儿,人声喧闹,觥筹交错,晓晓喝了不少,半醉不醉间神色不同常态。我们的宿舍隔了一栋楼,又是同班,所以为保证女同志的安全,我被任命负责送晓晓回去。晓晓在前,我随后,就这么沉默的走着,四下无声,除了空气里飘忽的虫鸣。
“和我去操场走会儿吧。”晓晓突然说。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宿舍马上锁门了啊。”我脱口而出,随即感觉自己的白痴。
“那你先回去吧,反正都到学校了。”晓晓还是淡淡地说,低着头要走。
当时我又困又累,差点儿就说了句 那好吧,
“走吧,和你一起,毕竟我是有使命的人。”我尽量掩饰无奈的语气。
“不勉强啊。”晓晓抬头看了我一眼,带着得意的贱笑。
“一点儿也不。”我看着她还算可爱的脸庞,也就同意了。
操场上零星走着几对儿情侣,昏黄色的路灯衬托出暧昧又静谧的气氛。
“我看过你写的那篇,深得我心。”晓晓面带笑容做出手放在心脏的姿势。
其实触动我的是晓晓下一句。
“我说得这么直白会不会显得我很肤浅啊。”
我突然觉得心中陷下了一块。我看过晓晓的小说,我们都热衷于人生意义的追求,用颓废悲伤麻木甚至病态来探索被平凡生活遮盖的情感。这样的方法能不能给人以希望我不敢说,我就是觉得那之中一定隐藏着什么。至少我们在文学的追求里是有共同话题。
“我也很喜欢你写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和你说话。”我遮掩不住内心的欢喜,笑着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同学,嗯?”
“我不擅长和女生交往。”我解释说。
“嗯,我觉得还好,这样也挺好。你未来女朋友不会担心你劈腿。”晓晓自以为幽默的说着。
“呃,劈不劈腿和擅不擅长没什么关系吧。”我指出问题所在。
“我看你的确不太擅长。”晓晓丢下一句。
我看了手机,已经过了宿舍关门时间,虽然周五不查寝,但校门也关了。我正盘算着如何度过这一夜,还带着这么个喝到微醺的姑娘。
突然这时晓晓说:“坐下吧,我们说说话。”
于是我和晓晓并排坐在草坪上,望着夜幕里星光点点,我并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们并不是十分熟悉,现在谈论文学的话题还太严肃,不会有趣。
“别和我谈论文学。”晓晓似带警告地说。
“我也这么想。”我笑出来。
“其实我很孤独。”听到晓晓这么说,我不知她是真醉酒还是借醉抒情。
“没人不孤独。”我只好接着说。
“可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我和你说说我的。”晓晓带着征求的语气。
我点头,同时突然似乎感到晓晓有些难过。
于是那个初秋的夜里,伴随着夜深而渐渐生出的寒意,我得知晓晓的爸妈都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晓晓是家里的独生子,是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幸福姑娘,成长也是一帆风顺。直到考上大学,收到录取通知时,晓晓被告知,自己其实是孤儿。
“是爸爸告诉我的,爸妈当时看起来满怀歉意,大概是因为爸妈感觉他们瞒了我这么久吧。”晓晓当时这么说。
得知自己是孤儿的那个晚上,晓晓说她和闺蜜出去喝了酒,一瓶而已。晓晓说她并不是伤心难过,因为十八年来爸妈都对她特别好,吃穿都不比同龄孩子差,心灵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所以没打算喝醉去排解什么,只是觉得突然孤独感被放大了,有些郁闷。
夜深了的秋季才是初秋时节的真面目,寒凉寂静,突然发觉,操场只剩我们俩。
“那他们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真相,一直瞒下去不是挺好?”我这么问。
“我也这么问过,爸妈说他们觉得有责任告诉我真相,他们还解释说告诉我真相并不是不爱我或者他们有什么想法,教我不要多想。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们告诉我真相,你知道为什么吗?”晓晓问我。
“因为他们足够爱你。”我这么说,但隐约觉得还有别的,却想不到。
“对我的爱当然是一方面。另外的就是我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孤独感找到了答案。从小我虽然被爸妈宠爱,但我非常独立,我觉得要靠自己,很小的时间我就在洗自己的衣服,自己一人在家时给自己做饭,去上每学期回家不超过两次的很远的寄宿学校,交到了新朋友之后又因为各种原因分别,失去之后又再得到,又再失去。”晓晓自顾自地说。
“这些都让我觉得孤独。”晓晓顿了顿,“也许这些说出来听起来微不足道,但它都是真的。”
“我能理解。”我很少使用坚定的语气,面对晓晓的直白,我很高兴遇到她,同时也有些难过。她的和我的。
那夜我们断断续续聊着,星空下,我对晓晓生出了一些喜欢,心中意外地安稳。
三、
我从小就是邻里口中的乖孩子,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成绩不差,懂事听话,见了邻里礼貌问好。我爸妈都是勤劳的工人,他们教育我正直善良勤奋,还有些许传统和保守。以致于我中学时代和漂亮女生说话常常会紧张脸红,措辞混乱。所以我的青春因为没有早恋而带着一种残缺美。我也曾对晓晓这么形容我的青春。晓晓说,你那就是残废。
一直到了大学我还残废着,不是没有喜欢的姑娘,不是不想谈恋爱,而是怕没结果。我这么向晓晓解释我为何不谈恋爱时,晓晓说你没尝试就知道没结果么,你这根本就是在逃避,不愿意负责。
“那你呢?”我问。
“我也是。”晓晓低头掩饰不住地笑。
“那你还好意思批评我。”我看着她。
“我乐意。”晓晓一副不讲理的样子。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和晓晓在恋爱的问题上算是心有默契。我们也都孤单寂寞,但却都怕熬不住漫长的时间,一时的新鲜感换回到头来的厌倦无感。所以大学四年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口对彼此的好感,保持着恰当的朋友关系。即使这样,但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常会被误认为一对。我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关系,清清楚楚没有压力,又免于孤单。大学四年里,我始终没有牵过晓晓的手。
大三的时候晓晓说要考研,让我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晓晓会和我一样毕业之后回到我们的家乡或是留在北京,这一下晓晓若是考上,就不知道会去哪里。还有让我感到另一个愤怒和慌乱的原因是晓晓的成绩还不错。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随即又释然,因为我们真的只是朋友。一直以来我们的关系好到让我有些自作多情的情愫存在。
而后来事实的发展是,我在晓晓的鼓动下,我也开始准备考研。晓晓打动我的理由也很简单,还可以在学校里呆几年。于是我俩开始发奋图强,早起晚睡,那段时间两人都很疲惫,恍如高三回光返照,但所幸不是孤单一人,减去不少疲惫。
最后的结果我还是满意的,我俩都没考上,离过线差了不太多的分数。
晓晓问我:“重考吗?”
我说不考了。晓晓说:“我也不打算考了。”
“那我们在一起吧。”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我说得自然而顺畅。
晓晓说:“好。”
时值13年毕业的夏天,面对毕业后前途的些许迷茫,找工作的挫折压力,我仍然觉得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天。
四、
在悲联的讨论群里我不是什么活跃分子,但闲的时间会打开进去插几句嘴。直到群主一个叫炮哥的人准备发起一场见面会,响应的人不少。那时我和晓晓还在北京,面对工作生存的压力,我开始乐衷于去参加各种免费的陌生的饭局,在陌生的酒桌上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喝酒一起谈笑尴尬,酒足饭饱后离开,再也不会和当中的谁见面,每次结束后都会感到意外的轻松,嗜此不疲。我当然没有错过这次,那是个周六的晚上,在一个叫做NIGHT的酒吧。
我提前到了十分钟,远远看到酒吧门口站着几个人。初秋时的夜风已经有些冷了,几个人在风中裹紧衣服。一个自称昵称是炮哥的人走来,递过来一支烟,我有些讶异。一米八的个头,整齐的斜刘海,身材干练,白衬衫外披件黑色棒球服,蓝色牛仔裤加白色板鞋。说他是学生,却没有一点儿学生的稚气。躬身递烟,微笑刚好。
“再等一下,大家就到了。”炮哥抬手看了下手表。
炮哥做登记,我告诉他我的名字。
“嗯嗯,有印象,好像不是很活跃。”炮哥笑着说。
我惊讶于这货真是用过心,连我活不活跃都知道。
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几个人,包厢有些小了,有的干脆坐在地上。
酒吧昏黄的灯光刚好用来遮掩大家初见的一点儿尴尬。
炮哥站在中间说:“大家至少在文学上是有些共同爱好的人,不必要的拘束就免了吧。首先很感谢大家的到来,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并不是什么骗子。”听到这大家会意一笑,似乎被说穿了防备的心理。“大家能来我很开心,无聊的酒桌游戏我们就不玩了,耽误大家时间,来得都是单身吧,大家就把这当成一个相亲好了。”
“我不是。”一个姑娘举手说。
“快要分手的也行。”炮哥笑着摆摆手。
大家一阵笑声。
五、
纳米和我就是在那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纳米坐在我旁边,在强烈的酒吧DJ音乐中递来一只烟。
纳米是个格子间的白领,妆容精致,那次聚会时刚失恋不久。
纳米说她和男友相恋五年,分手原因是男友劈腿,男友和自己闺蜜跑了。纳米说她怎么都想不通这么老套狗血的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理解男朋友的喜新厌旧,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闺蜜忍心失去我这个好朋友,去和那种渣渣在一起。”纳米喝了些酒,情绪就随之挥发出来。
我劝纳米不要喝了,她也就不喝了。
“也是,喝醉了也没人送回去。”纳米自嘲。
纳米说她小学的时候妈妈因为得癌症去世,随后自己得了自闭。纳米说看着妈妈冰冷的尸体躺在那里,无论自己怎么叫都叫不醒的时候,自己的世界像是崩塌了,生命也结束了,没有力气再去呼吸。之后时间仿佛永远停止在了那一刻。纳米从那之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不再说话。
“那段时间我觉得世界好安静,只有那样,我才觉得离我妈近一些。”纳米用食指掸掉烟灰的动作,像一副忧愁的画。
“所幸我爸没有放弃我,带我辗转大医院,使我慢慢恢复了。我想我不会再遇到我爸那么好的男人了。”纳米苦笑。
“你还是很幸运,有个好爸爸,你爸应该很爱你妈,对吧?”我发自内心觉得纳米有个好爸爸才这么说。
“嗯,我也很爱他。”纳米低头笑着。
我想纳米是因为失恋需要倾诉排解才来的。当时纳米这么笑着说:“反正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说得坦白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这么想。我笑着点头。
六、
在小城市找份会计的工作还是不太难的,所以我和晓晓回到家没多久,安稳地过完年,很快就有了面试通知。父母们也很高兴我们回家乡工作。因为我和晓晓都是独生子。所以成年后,父辈的孤单就和我们的孤单捆绑在了一起。彼此成为对方仅有的思念。工作有了忙闲时,晓晓依旧会独自一人出去行走,只是次数变少了。我也渐渐理解这是晓晓排解漫长生活压力的方式,就像我之前痴迷于饭局一样。生活的规律让快乐都变得失去了真实感,为了防止或者说逃避麻木,我们都爱做些不那么符合主流的事情,来刻意显示自己的存在。
没想到的是,纳米后来又联系了我。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日本的跟团旅行,她有两张团票。我说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怎么和你去。
“这么说你还是想和我去的吧,你总有办法,我等你消息。”看到纳米的消息,我不知道怎么和晓晓来说明这件事。
我不知道纳米为什么要我和她去日本,也无法解释我为什么想要陪纳米去。难道又是自己无边的责任感在作怪么,也只是听纳米说她的平凡的故事而已。
思前想后,瞻前顾后,我对晓晓坦白了。
晓晓说:“想去的话就去吧。”
“喂,你真放心你男朋友和陌生女人一起旅行。”我有种被轻视的感觉。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你对自己都不放心。让你去是不重视你,拦着你又显得我不大度。”晓晓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你这不是大度啊,你这是在考验我啊,姐。”我这么说觉得自己暴露了什么。
“你他妈到底去不去!啊!你自己矛盾还来问我。就当考验好了,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就不用回来了。回来我他妈弄死你!”晓晓双手掐着我脖子晃动。
我就这么出发了,带着晓晓的警告和爱。
七、
春末的时节北方的天气开始转暖。纳米穿着到脚踝的黑色纱裙,高帮帆布鞋,白色衬衣外罩黑色夹克,一顶大得夸张的礼帽。
我们落地京都。
纳米没有问我怎么和女朋友说的,我们忙着吃,忙着拍照,忙着放松快乐,我也没忘帮晓晓买礼物。
纳米从来的那天就和我睡在一起,只是睡在一间屋里,她睡床,我睡大沙发,或者换过来。纳米说她一个人睡不着,她的房间就一直空着。两个人每天也很晚睡,聊天喝酒看电影,困到不行才睡。
回国的前一天晚上,纳米洗完澡,忽然骑到我腰上,我惊得手机砸在额头上,一阵痛。
“看把你吓得,我还能把你咋样。”纳米眼带着挑逗的笑看着我,“说真的,我很久没做那事了,也没什么感觉,我会不会冷淡了啊。”
我还被纳米骑着,闻到混合着洗发水的发香,强装淡定。
纳米翻过身倒在床上,看着我有些无措的表情大笑。“你知道吗,你的无动于衷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女朋友对你很好,二是你不行。”说完继续笑。
“坦白说吧,我是第二种。”我打算用自嘲熄灭纳米的嘲笑。
“我知道,所以才让你来陪我旅行。”
我拿起手机,按亮屏幕。“尽管我不行,可是我有女朋友。”我得意地显摆着。
纳米一拳捶在我肚子上。
八、
落地北京,走出机场。
“我们拥抱一下,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纳米笑看着我。
“嗯,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后来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是王尔德的装逼绝句: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but some of us look at the stars.
英文后面的括号里写着不方便带回家就扔了吧。
晓晓问我傻笑什么。我拿给她看。
“这姑娘挺有文化嘛,英文写得蛮漂亮。”晓晓又逗我。
“是啊,挺有文化。”我接着说。
随手把纸条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