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冰老师组织短篇共读活动。
《灵魂课》是我第二次读朱山坡的文章。第一篇还是去年共读的《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
他的文章读来总带着一种南方乡土特有的潮湿与阴郁,像梅雨季里晾不干的衣裳,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无论是《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的闫小曼,她对阳光的渴求,对温暖的奢望,后因抑郁症自杀。还是《灵魂课》里阙小安和母亲的悲剧,都藏着一种对命运的无助,灵魂的无处安放。
《灵魂课》的故事核。建筑工阙小安追逐城市梦,暴力抗拒母亲带其归乡,后坠楼身亡,绝望母亲决意留城守护其灵魂。
开篇交待店铺位于民主路和普陀路交接一角偏左靠内的黄金地段。往东,是白沙长途汽车站,往西,是风景秀丽的灵山大道,路的尽头是殡仪馆。
一边是生的奔波、活的繁华,一边是死的寂静、终的安宁,却在同一条街上坦然共存。生与死从不是对立的两极,繁华与寂静也并非割裂的两面。就像这条街上的人,或许前一天还在汽车站送别亲友,后一天可能途经灵山大道;或许在店铺里感受着烟火气,转头便知晓殡仪馆的肃穆。这种“和谐相处”,恰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热烈地生,平静地终,所有状态都在时光里自然流转,藏着对生命最朴素的接纳。
这家店铺叫灵魂客栈,是让漂泊的灵魂暂且安息、休憩的地方,他们迟早是要离开的。没有谁愿意死后仍留在异乡。
读到这里,2006年在张家界看《魅力湘西》里“赶尸”的歌舞表演画面突然撞进脑海。赶尸人牵着客死异乡的魂归故里,就像文中的“灵魂客栈”,初看时都让人心生怯意,可静下心来才懂,我怕的哪里是“鬼”,是魂处何处的无奈。那些让人胆寒的“灵异”背后,藏的全是最滚烫的念想——“赶尸”是想让漂泊的亲人落叶归根,“灵魂客栈”或许也藏着某个人对逝去之人的牵挂。原来我害怕的不是虚无的鬼怪,而是那些“朝思暮想却再也见不到的人”,是他们留在世间的遗憾,和活着的人藏在恐惧里的思念。心生悲戚的同时,又生出一丝温暖,有个地方存放无家可归的灵魂,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等我读到来寻儿子的老妇。
在楼梯口,我首先看到一只白色的气球。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在楼梯口下面等着我。她很矮小,却拄着一根比她高出一大截的拐杖,拐杖顶头系着一只半瘪的白色气球,无规则地晃动着;满头脏乱的白发,面容枯槁,背有点弯了,似乎患了轻度白内障,眼睛要靠到我的身上了才把我看清,张嘴说话时口臭很浓,嘴里没有什么像样的牙齿了,空洞洞的,身上穿的暗灰色土布衣服沾满了泥污。
“白色气球”本应是轻盈、鲜活的,常和童年、庆典相关,却被系在一根“比人高出一大截”的笨重拐杖上,还成了“半瘪”的状态,颜色也从纯白变得黯淡,像被抽走了生气。
这只气球如同老太太的处境:曾有过轻盈的生命状态,如今只剩一副干瘪、晃动的躯壳。带着一点残存却无力的“白”,像熄灭前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反而更添了几分苍凉。她枯槁的面容、脏乱的白发、沾泥的衣服凑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破败感。让我生出一丝说不出的酸涩,隐隐心疼这被生活磨得黯淡的模样。
她说得话玄玄乎乎。你得帮我。老人向我伸出另一只手,“这个楼梯不是让活人走的,拐杖也不管用。”
把日常的楼梯变成了生死的模糊边界,而她坚信儿子“灵魂留城不回乡”,更藏着一层戳人的悲凉——她或许早接受了儿子的死,却困在“灵魂不归”的执念里。
等“我”带着老妇,从财富她广场到时代大厦去寻找小安的灵魂。后来在中央广场,找到了阙小安,他还活着,死的是他的堂兄阙小飞。
阙小安甩掉老人的手,“你脑子坏了,你就不能呆在家里?我都说过多少回了,摔死的是阙小飞,不是我。那骨灰盒里装的不是我,是阙小飞。”
读到这里,我明白了,老妇是被死亡吓破了胆,精神有些失常了。或许是儿子在城里的奔波让她不安,或许是堂侄的意外让她慌了神,她只能攥着“儿子灵魂留城”的念想,把自己困在那场虚惊里。
阙小安并不罢休,一把抓住老人的右腿,继续拖着母亲往出口快步离开。老人双手胡乱抓着地面,试图抓住什么,但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她的肚皮、背、臂膊、左腿、头颅与水泥摩擦出的一道明亮的血痕。
阙小安这么粗鲁的对待寻他而来的老母亲,我看到了阙小安的无奈与气愤,只能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母亲带离这场“寻魂”的闹剧,带离那份让他窒息的偏执。还有他要生存,不能一次次请假耐心地把母亲送回去,也不能让母亲相信,他还活着,只是迷失在城市高楼大厦中。而老人“双手胡乱抓地”的模样,更让人揪心。我也看到了老妇失智又怕儿子真死去的痛心。她抓的哪里是地面,是想抓住“儿子还需要她”的念想,是想抓住对“失去”的最后一点抵抗。
阙小安的母亲千里寻子,找到的不是那个会在村口追着炊烟跑的少年,而是一个“活着却不愿回家”的陌生人。农村于阙小安,是一条早已断裂的归途,是他们自己被城市的齿轮磨掉了“农村印记”:阙小安的母亲觉得“儿子死了”,或许不是因为他真的离世,而是因为那个属于农村的儿子,早已在奔向城市的路上被弄丢了。
“灵魂客栈”,从来不是为死后魂灵准备的安息地,而是给那些活在城乡夹缝里的青年,搭建的一座精神墓碑。他们想抓住城市的繁华,却被现实狠狠推开;想退回农村的安稳,却发现归途已经没有了念想。这“留不住”与“回不去”的困境,是城市化进程中打工人的命运,最终卡在“留不住”与“回不去”的缝隙里,成了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再属于农村的“孤魂”。
我记起了贾平凹说过的一段话,许多关于知青的小说,那些作品把农村写得像地狱一样。他对此表示认同,并指出那些小说往往是站在城市人的眼光来写农村。他说:“一样的瓷片,有的贴在了灶台上,有的贴在了厕所里,将灶台上的拿来贴在厕所里,灶台上的呼天抢地,哪能听到厕所里的啜泣呢?”他认为知青在农村虽然吃了苦,但农村的同龄人其实更委屈,他们世世代代都过着那样的日子。
城乡差别一直存在,农村青年也想有个好的生活,不再像祖辈一样面向黄土背朝天过日子。这份对改变的渴望,让他们在城里打工时,要付出更多的艰辛,更多的努力。他们在工地搬砖、在高楼外墙攀爬,把汗水滴进城市的地基,却从未被这座城市真正接纳。他们住最便宜的工棚,吃最简陋的饭菜,甚至像阙小安那样,从高楼摔下后,连一个能被记住的名字都未必留下。
城市需要他们的力气,却拒绝给他们归属感——霓虹灯照不亮他们的床铺,宽阔的马路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所谓的“城市梦”,不过是用青春和健康换一场短暂的停留,梦醒了,城市依然是别人的城市,他们只是匆匆的过客。
读完文章,再想起“灵魂课”这三个字,突然懂了朱山坡的深意:这堂课从来不是教我们如何安置灵魂,而是让我们看见,在时代的洪流里,有多少人被夹在城乡之间,弄丢了来处,也找不到去处。而那些在夹缝里的挣扎与迷茫,正是这堂“灵魂课”里最沉重、也最该被看见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