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身于几代中医的家庭,自己也做了医生。每年给爷爷扫墓,都能看到墓碑上“耕读传家”的家训,便是要求这一支后代以耕种读书为本、以技艺安身立命,另有不从政的明训。家主挂牌问诊,养活父母妻儿,自然也在家庭中说一不二、地位超然。子女必然恭敬、妻子须得贤惠,吃饭、说话、家务分派都有不成文的礼数和规矩。虽然未必严苛,可仍然能够看到中国封建社会中夫权、父权的凛然不容冒犯的影子。
父亲成长于这样的家庭,自然也带着原生家庭抹不掉的烙印。年轻时便腼腆内向、不擅社交,还有家长制作风潜伏在身一直伺机而动。但如同所有于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一生的人一样,他身上有着最为朴素的勤奋、忠诚、上进的品质。
父亲刚毕业时便分到了邻乡的医院。据说有人有意做媒,来看病时见父亲一副又黑又瘦又老成的样子,便试探着问何医生孩子多大了。父亲低头尴尬且羞涩道:人家还没结婚…….。媒人会意,便撮合了父亲和母亲。结婚时身无长物,连婚床都属于公有资产。婚后父亲母亲都上班,为了开源节流便养猪种地,先后为家里添置了洗衣机、自行车和电风扇。父亲种菜是一把好手,顺应季节种上各种蔬菜、玉米,甚至种过小麦。菜园里的菜总是绿油油的,鲜嫩水灵。记忆中我家的佛手瓜扁豆一摘就是一满兜,父亲常常假装发愁实则得意地感叹太多了,吃不完。
父亲有一双巧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地上忙活半天刨个坑做了个石磨磨盘磨豆浆,用砖石水泥垒了个三口锅的老式灶台还别出心裁地在里面做一个水箱顺便烧热水,用草绳打几双草鞋,用医院药品包装箱上的捆扎带编菜兜,找来木板钉子铁丝做蜂巢、做凳子,把竹子砍下来划成细条编簸箕,偶尔还能给我做个风筝或梳两条不太对称的小辫子。
我8岁那年,母亲病了,一病十几年。这个病很离奇,症状就是体温不调、畏热畏寒,不管冷热都大汗淋漓。父亲查找医书、也请爷爷出马,可大把的中药西药下去,也没有药到病除的意思。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市医院,又专门去到省医院、华西医院寻医访药,医院给出两个诊断:“植物神经功能混乱”和“身体焦虑症”并对症开了药,但每次都是初见效果让我们惊喜一下,便又回复如初。期间母亲长时间躺在床上或坐在屋里,房门窗户不能漏一丝缝隙,否则便会受风引发新的感冒和盗汗。病重的几年里,乡邻间已经起了我母亲去世的传闻。
十几年过去,母亲身体已经恢复了。如今回头看去,母亲所受病痛折磨、父亲兼顾母亲、我和工作的辛劳已经不必赘述。唯让人钦佩和唏嘘的是,那十几年,是父亲32岁到40多岁的阶段,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是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阶段,生活中应有的是和顺的家庭、蒸蒸日上的事业、精明能干的妻子,而不是以一人之力负重前行,同时照顾一个痊愈希望渺茫的病妻。母亲觉得自己拖累了父亲提出过离婚,可父亲没有同意。我没有问过母亲父亲的原话,想来理由无非是爱和责任几个字。但可以想象,在那几个字背后,需要多坚定的信念、多坚韧的意志力,才能十多年如一日地坚守住自己的底线,兑现自己的承诺。
我进中年后便容易心生感慨,不知道在那段日子父亲心境如何,他是否有过后悔、不甘、怨愤或是绝望。但是在那段时间,他仍然担任医院院长一职,并时不时背上药箱翻山越岭地到高山上的重病患者家里出诊,菜园仍然长出绿油油的菜,我仍然能穿上干净的衣服,母亲仍然能得到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父亲去进修了放射技术,这个医院在相邻的小乡镇里第一个拥有了能拍出X光的设备;父亲整理了太爷爷、爷爷传下来的处方,后又带着母亲去成都进修牙科;父亲独自完成函授大专,而后又考取到主治医师的职称。本是准备再晋一级的,可参加副主任医师职称考试时,误把“开拓”认成“开石”,便失分没能通过。
在儿时的我的眼中,父亲是大山一样的存在。父亲总是会瞪着眼睛监督我不许剩饭,在我做错事时厉声批评,让人胆战心惊。爷爷说要枕边教妻、人前教子,父亲奉为真理,也在人前训斥我不够勤快不够泼辣,让我颜面无存。但父亲也会把一日三餐按时备好,为我们娘儿俩洗洗晒晒,有时会把我背在背上或用胡子扎我,有时会给我绑个秋千或带我钓鱼。长大后去外地读书,到现在成家生子,我们如果有身体不适,就让父亲远程问诊,开几样药,自己去药店买回来服下。这一点极为方便和让人心安。
父亲不是圣人,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
和胆大心细的母亲相比,他性子慢,带点优柔寡断,近几年还学会了偷懒。他做事总是有些拖拉,遇到我放假回老家的期间,他会小心眼儿地把洗碗洗衣服的工作都留给我。
父亲还嘴馋。十多年前,我和父亲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我买来类似鸭脖、香辣兔头、烤兔腿之类的零嘴,我们俩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母亲胃不好,不敢碰辛辣,父亲于是盼着我回去,便可吃到我做的烤五花肉、水煮肉片之类的香辣大菜,也有了外出吃顿火锅的理由。近些年,父亲如果吃太多重油重盐的肉食就会头昏,便不敢再放纵吃喝。
有两次我和先生回老家,力邀父亲斗地主。父亲在网上也玩斗地主,所以一开始信心十足。可后来眼见输到一百块,便讪讪要求停战,并弱弱地告诫我们赌博不是正途。记得某天我急需用钱,便跟父亲说要一万块并申明有借无还,父亲当即就拿了出来且并无任何犹疑。可这玩牌输掉的一百块,他是真的心疼。
父亲重男轻女,他希望有一个儿子能够继承姓氏,以便在他故去后的墓碑上能刻下何姓子孙的名字,免得背上这一房人“绝房”的骂名。在我能够理解但不赞同的日子里,这便成了他最大的心结。后来先生主动提出让女儿随我姓,这才让父亲释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那祖传家长制作风慢慢不见了,脾气也愈发好了起来。他和母亲帮我带大了一双儿女,一边洗尿布一边抱怨宝宝的粑粑气味不佳。他陪着我儿子到路边摘花河里玩石头,也在睡前在床上让儿子在他身上骑大马。我和母亲可以随时对他的行为进行批评,也时常调侃他因年轻时操作放射设备导致的局部脱发,把他的头比喻为灯泡,他也乐于接受。父亲学会了上网,于是开始在网上解决一应吃穿物资,也曾把闲钱放入余额宝又心有惴惴地问我是否安全。
时间不会漏过任何一个人,于是父亲慢慢老了。皱纹爬上脸庞,甚至脸上也长起了老年斑。退休后他经营着一家小药店,养着他最心爱的蜜蜂,照顾着他最小的孙儿。父亲一直都在守护我们三代人。他年轻时的努力和坚守终于有了回报,母亲最终恢复健康,我们大家庭完整而和美。老妻为伴、含饴弄孙,大概便是人生最心安、最闲适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