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无期

          暮春四月,清明过后十天,东风吹得正暖,我匆忙踏上了北往的列车,归乡参加大姑妈的葬礼。高铁列车在春光中呼啸而过,车窗外群山绵延,偶有大片大片不知名野花闪过眼眸,来不及分辨,只觉有红彤彤的影像停留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像极了,殷红的鲜血。

          与大姑妈的最后相见,是两个月前,年初。整个家族亲人一起去探望她。彼时她已做完肺癌手术近一年,也熬过了几次化疗。病情大抵稳定了,只是她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大家,我与她面对面坐着,她亦是用手帕捂住嘴巴:“你坐远一点,别再传染给你了。”听后,我的心里莫名酸楚,把凳子往前搬了搬,笑着说:“没关系,这个不传染的,再说,你都好了。”“注意点好,你们还年轻。”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我说话,更似在喃喃自语。     

          列车在下午三点多到达徐州东站,转车到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父亲来接我,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十年里,继祖母和大伯父过世后,父亲再次面对至亲的离开,他心里的难过丝毫不亚于我。越临近家乡,我的心越发开始恐慌,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它,用力地撕扯,揉碎,无边的夜幕似大大的牢笼,想冲破什么,却总是找不到出口。

            夜里,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大姑妈还是熟悉的模样,慈祥,微笑地看着我。在我童年的光阴中,大半时间都在她家度过。冬天的夜晚,大家围坐在电视机旁闲谈,此时的大姑妈,定会在厨房里忙碌着,不断飘来的,是令我难已忘记,阵阵炒花生的香味。而夏日农忙时,门前空地堆满刚成熟的玉米,我们在繁星闪耀的夜空下,伴着皎洁的月色,剥着玉米粒。那些画面,再无法复制。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院里的公鸡开始不住地啼叫。我连忙起床,发现父亲早已起床,坐在门边的石凳上,一口接一口的吸烟。“少抽点烟,对肺不好。”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父亲没有回话。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忙岔开话题,“我们几点过去?”父亲掐了烟,丢在地上,“十来点吧,等你二伯哥哥他们一起走。”

            我看着父亲,不再说话,不禁又想起大姑妈。她是家中长女,和父亲相差近二十岁。在祖父中年去世之后,帮助守寡的祖母拉扯弟弟妹妹长大,及至二十七八岁才出嫁,一生辛劳。她善良,执拗,十分要强,很少有求于人。我从未想过,这在她生病之后,却成为她致命的弱点。

            一切准备完毕,前往大姑妈家了。我坐在哥哥的车子上,看着前面车顶上的白色花圈,在满目皆是绿意,生机勃勃的春天中,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我扭过头去看路旁的麦田,过年时还无精打采的麦苗,这时已经笔直伫立,抽出嫩绿,蕴含汁浆的麦穗。春风吹过,一阵清甜的青草味袭来。大姑妈熬过寒冬,却没能过完这个春天。

            “过年时我们去看她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我望向哥哥。“说是癌细胞扩散,化疗身体又受不了。”哥哥顿了顿,眼圈微红,欲言又止。“我给你说,不要告诉你爸,他脾气冲,不然又去找表哥姑父他们吵。人都走了。”我不明就理,只能点点头。哥哥继续说道:“我听说大姑妈上卫生间时,不小心滑倒了,摔到了骨头。”“这个我爸知道的,给我说过,还特地叮嘱表哥他们留心照顾大姑妈。”“那是第一次,不严重,还能走路,后来又摔一次。”我一怔。“又摔一次?”“这次比较严重,不方便走路了。只能卧床,表嫂照顾她一段时间,大姑妈太要强,不想拖累别人,在去世前十来天,就不愿意吃饭了。”哥哥擦了擦眼泪,沉默着开着车。

              窗外的田野跟随着,安静,沉默不语,耳边只能听见风呼呼刮过的声音。在深绿的麦田尽头,是一片坟墓,还遗留着清明亲人扫墓的痕迹。我忽得记起在半个月前,深夜接到大姑父的电话,说大姑妈情绪不稳定,大发脾气,谁也劝不住,让我安慰安慰。电话那头,不断传来大姑妈的声音,“让我死了吧,不活了。你们就是不想我好……”忆及此,我的心里一阵窒息感袭来,想痛哭一场,却强忍安静的坐着。

        “大姑妈离开时,身上一点肉也没有,只剩下骨头了……”哥哥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咬住嘴唇,想安慰他些什么,却发现,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更没有让他不痛哭的理由。

            车子临近大姑妈家,我的心里却异常平静了,熟悉的路,熟悉的风景,我想以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相见。表哥捧着大姑妈的遗像,带着大家出来迎接,相片里的大姑妈,安详,面带微笑。 窒息感再次袭来,我才深切的感知到,大姑妈真的离开我了,不是出一趟远门,而是与我永远的告别了。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委屈,不舍。     

              门口的空地上,堆满了花圈,围着追悼的人,唢呐声不绝于耳。灵棚里,红木棺材静静地躺着。烧纸铜盆里满是草纸灰烬,表哥安静地坐在旁边,机械式的一下,一下,往盆里放纸钱。纸钱掉落的瞬间,火苗腾空而起,吞噬着来不及抽离的手。

            我走过去,坐在表哥身旁,握住他的手,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苗。表哥同样沉默不语,但我能感觉到,他握着的手,微微颤抖着。念及受苦的大姑妈,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滴落在手中的纸钱上。泪痕如此清晰。

            午后,我脱离喧闹的人群,在村庄周围慢步,一切如此熟悉,与我童年中一摸一样,恍惚中,我仿佛听到记忆里,大姑妈呼唤我的声音,“不要去玩水,水里有水鬼的,专抓小孩子。玩会儿,早点回来吃饭,不要吃别人家的东西,要有礼貌。”屋后高大的白杨树又粗壮了,不知,今夏,还会不会有知了停在其上,唱响整个炎夏。

              傍晚,我和哥哥先回家了,留下父亲和伯伯送大姑妈最后一程。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最后的道别,甚至我一度想着,没有看见大姑妈被埋进冰冷的坟墓,她就没有离开我们,还在那等着我,一如童年。

              车子缓缓驶离村庄,我望向它最后一眼,依旧错落有致。再见了,大姑妈,再见了,我童年美好的时光。那天的夕阳特别好看,五彩的云霞铺在天空中,像一幅美丽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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