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在这里,这座城市显得格外亲切,每次路过,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散发着光芒,我能感觉到你的幸福。我一直都明白,世间的一切美好只因为遇见,我不主动联系你,也许我们就会真的失去联系,我曾鼓起勇气,却又怕“好久不见”只能用一次,而失去下一次见面的理由,就只能找着各种借口,把这主动留给下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和小林哥就真的失去了联系,他和赵松曾提着香蕉站在校门口焦急地等着我下课,就为告诉我要去从军。我眼馋得看着他俩光溜溜地站在静湖的大石上,赵松握着棒子,像是端着枪,大吼着要娶了燕子,扎入水中,他从水中钻出来,头发乱卷着,身子油光,滴着水,内裤耷拉在臀周围,新长的毛发坚韧得要穿出内裤,像是阿波罗。小林哥左手端着下巴,鼓着肱二头肌,体态健美,神情坚定,余晖照耀着,像是大卫。那一刻他们的梦想正像他们的身体,疯狂地发育着,命根子的直立让他们挺直了腰杆,不用再弯下锄着地。
小林哥父亲去世后,便是家中主要劳动力,小小身躯早已练得健硕,可我这轻描淡写的一笔,又怎么可能描绘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他总是在忙着收稻谷,翻红薯,好不容易去到镇上,必须要抗去一袋玉米才能换回零花钱,他租了碟片,借来影碟机,连上家中的黑白电视,看得却是有颜色的镜头,我们躁动不安,都想着要找个女人来泄愤,赵松吼着要去找燕子,小林哥指了指挂在墙上新买的画布,说他爱着小燕子,而我只能装腔作势地说喜欢紫薇。
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我们能够看见的梦想,就只有那张还珠格格海报,在画报里,林心如长得特别像陈小梅。
我在这远方,持久地和小林哥失去了联系,我能从他母亲的口中获得他在祖国的方位,却不能获得写信的具体地址。因为车票太贵,我鲜少回家,渐渐地也不再坚持着寻找新的信息,像是穿越到了新的世界,记忆只能被封存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扮演武士,拿刀列阵的那种,记得上次还是和小林哥在十善寺的门口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别着青篾竹剑,像是菩提树下获得菩萨的保佑,拥有不死之身。这次我们拥有更为专业的道具,查尔瓦,英雄结,武士刀也换成了木质,再套上黄黑锯齿边小短裙,扣上红黑条纹绑腿,感觉在这黑色土地上,热情勇敢的我们,即将奔赴正义、光明和希望。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健步如飞,好像有摄影机不断抓拍我矫健的步伐,连光着的胸肌,都前所未有地兴奋地抖动着。我们在广场中央停下,散开成广播体操的距离,右手向着空气连续挥舞了几次武士刀,扛在肩上,左手则秀了秀肱二头肌,叉在腰上,然后立定不动,像是瞬间变成了守墓的石像生。我不敢乱动,怕天空悬索追风摄影机抓拍到我,给整场演出造成巨大损失。我只能转动眼珠,看见一群长裙美人如蓝色海潮般向我们袭来,她们顺着队伍依次从我身边走过,我欣赏着她们的与众不同,像是有着权利挑选自己的“阿米子”,实则只是那茫茫海潮中早已固定的缘份。我一动不动,坚如磐石,幻想着来到我身边的美人一定步态轻盈,面若桃花,哪知褚玲玲却鼓着通红的腮帮,舞着裙摆款款而来,我顿时心态紧绷,祷告着上天不要再给我安排这泼天的缘份。褚玲玲见我眉毛紧锁,面目尴尬,便随手把身后的女子推在我的面前,她是小羽,那个长得像“馒头”的人。小羽围着我不停地转圈,时而舞动裙摆,时而扭动上身,时而搭我肩膀,蓝色的长裙,像是一只飞舞的蓝蝴蝶,沉重的银饰和千层瓦盖头,让她的脖子有些僵硬,只能无聊地用目光打量我,她没有不好意思,微笑着,拍手,不时地摇着手上的铃铛,像是欢迎英勇归来的武士。我知道我应该有所表示,跨出半步,挥开查尔瓦,把美人倾倒在我的臂弯内,我们四目相对,她犹如一朵神秘幽静的蓝色菊苣。
小羽喜欢呆在图书馆,一本书固定地为她占着座位,她目标明确,像是家训刻在骨子里。她舞姿优美动人,犹如飘动的柳絮。她言之有序,旁征博引,每次辩论都逻辑清晰,妙语连珠。我会观看她的演出,会看她静静地阅读,我不知道如此完美的人,最终会去到哪里,仿佛这个世界在捧着她,又在孤立着她,我总会在心中默念着一个词语,叫做空谷幽兰。
每个人都喜欢拥有优雅高贵品质的人,对待她们,我们总是很宽容。我们伪装着,穷极一身去追求,妄图抵达那个世界,奈何高贵又是深渊中才有的美丽风景,我们努力感动自己,慢慢地越接近深渊,慢慢地也就停下了脚步……
已经很久不见小羽,褚玲玲说她进了医院,我飞奔而去,见她左手缠着绷带,像木乃伊一样举着,我靠近她,她像是要扇我巴掌。我本想静静地坐下,等她倾诉,却发现旁边的床上还躺着另一人,一个男人,额头裹着绷带,像是武士扎着头巾,他眯着眼,有些迷离,我的到来像是打扰了他的休息,他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往床头蠕动着身体,示意对探望者的尊重,小羽见他要起身,就用右手把床头又摇高了一些。
我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小羽叫他“yu哥”,不知是雨天的雨,还是宇宙的宇,但对我来说,应该是遭遇的遇。遇哥想清楚的看见我的脸,胡乱的用右手去抓床头的眼镜,才发现右手还缠着绷带,只能用左手反着去够,我见他有些吃力,便伸手为他戴上眼镜,他尴尬地说了声谢谢。遇哥戴上眼镜后,眼睛瞬间明亮许多,面部也渐渐变得温和,黑色镜框,白皙的皮肤,细腻的毛孔清晰可见,转而成为温文尔雅的诗人,他和小羽一样,强大,独特且高贵。他和小羽一起长大,门当户对,指腹为婚,就差毕业成亲,为两家世代经营划上圆满。他在这里租房已经数月,每天快乐地为自己喜欢的人送上鲜花,为她洗衣下厨,送她进校,接她回家,像是慈父一般。如今他躺在病床,小羽也换上床头的鲜花,为他添衣喂食,像是照顾英勇归来的武士。
那个夜晚不算漆黑,月亮只是被云浅浅遮住,浅夜也算朦胧如画,一辆火车正从眼前飞驰而过,车内灯光明亮,像是火箭射向远方的月亮,划破的风迎面压来,让人前行艰难。铁道比校门顶还高出两米,像是一道城墙横着把学校包围在山坳里,几十年来,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涵洞可以进到校园,就连不断翻新,早已变得“壮阔”的校门都不曾真正地展示在世人面前。要抵达这里,每一届南下的学子只能行至火车站,经国道辗转右转进入一条田野小路,再钻过那个涵洞,行程总是会让人经历期待、茫然、心酸与兴奋,像是逛窑子。其实他们不知道,只要在火车上伸伸懒腰,就会发现学校就左侧,那座大门早已打开,车是直达,只是未设站点而已。学校意识到铁道正在阻碍自己发展,就又加高了大门左侧的大柱作为主柱,用几根钢缆斜拉起一层新的波浪形钢顶。他们协调铁路局,扩宽了涵洞,和大门一样宽,又划拨了土地,修了迎宾大道连接国道,交汇口还建了宏伟壮丽的凯旋门。从此,校门大柱和波浪形钢顶终于高出了铁路,像一座斜拉桥勾着铁路,“波澜壮阔”。迎宾大道两侧也洋楼四起,网吧,旅社,火锅,量贩式经营,灯火通明,连通过的火车都会鸣笛。这里像是不断壮大的新城,慢慢地蚕食着铁路,而铁路像是坚守着信念,坚定地把高尚的文明和现实的社会隔离开来,沉沦与进步,不那么容易,又好像就在一念之间。
铁道封锁严密,路基两侧的铁丝网带着钢针,遇哥牵着小羽钻过那道被历史磨出的狗道,跨上铁轨,他扶着她在铁轨上踉跄行走,月光也移出浅云,洁白,明亮,洒在他们身上,在铁轨上轻轻地映出背影,尽管铁道不断挥发出人粪的阵阵恶臭,他们依旧自由洒脱,无拘无束。遇哥双手合在嘴边,向着灯火辉煌的城寨嚷着,要小羽快快毕业,要娶了她,小羽摇摆在铁轨上默不作声,像是跌撞的小燕子。
小羽踹到一个卧轨的小鬼,蓬头垢面,月光下看不清脸,有些凶神恶煞,他慢慢爬起身,左手提着酒瓶,右手握着针管(传说这是个标准的抢劫方法,注射器代表毒品,也代表HIV)。小羽拉着遇哥想要逃跑,遇哥却挺直腰杆,嫉恶如仇,准备着战斗,像极了小林哥。他夺下小鬼的酒瓶,摔碎在铁轨上,针头却划破了他的额头。小鬼掏出匕首向小羽刺去,他徒手抓住,鲜血直流。小鬼丢了匕首,抓起碎裂的酒瓶继续攻击,刺伤小羽左手,血流不断。他们都开始恐惧,退出安全距离,相互吼叫,警告,互扔道砟或是人类粪便,像是打着雪仗,小鬼最终消失在黑夜里。遇哥和小羽,左手握右手,蹒跚在轨枕上,右手和左手流淌的鲜血,正好滴在两列平行的轨道,像是呼喊着火车呼啸而过……几天后,听说在一公里之外的铁轨上发现了一具被压成两截的尸体。
小羽有她英勇的武士,完美的人,拥有的世界永远那么完美,我们隔着千山万水,保护我的武士早已不知去向,变得支离破碎。
我拒绝了褚玲玲和小羽继续南下的邀请,转而独自北上。
十善寺依然镇守在村口,尽管土夯围墙因为雨水的冲刷变得有些破败,一旁的村道上,五辆小汽车组成的车队正卷着尘土离去。寺前,牛羊正在夺下的草地上变得膘肥体壮。爷爷孤单地坐在菩提树下,抽着旱烟,紧紧盯着它们,就像看守一群顽皮的孩童。他佝偻着起身呵斥耕牛,却意外发现我冲他傻笑,他欣喜,激动,难以置信,像是见到了一头刚成年,乱窜迷路,好不容易才识道回来的小公牛。爷爷从未离开这片土地,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坐火车一路北上,跨过两座县城,为村集体买回两头耕牛,那是他到过最远的地方。我说我现在南下起码要经过十个县城,他惊讶,赞叹,匪夷所思,问我那里牛肉多少钱一斤。
我为他带回一包长细支薄荷味香烟,说抽了可以治疗咳嗽,他抽了半支便掐灭,揣在口袋珍藏起来,又抽回旱烟。突然,他像受到某种刺激,指着村道兴奋地说:小梅,刚刚离去的是陈小梅。
我望着已经远去的车队,飞扬的尘土已经慢慢落下,我来不及激动、遗憾,茫然若失。
就在昨天,车队曾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进村,为祖先上坟,宴请亲朋,订婚宴,村里好不热闹。像是一段新的故事。
我好奇地问:“小梅对象是什么背景?”
他说:“大老板,开大厂,有别墅,还说要为村里捐上一条水泥路。”
我说:“你见到陈小梅了吗?”
他说:“没有,只是陈国英路过送了一包喜糖,我给你放书桌上了。”
我说:“村里的好姑娘,嫁的好,还给村里的带回一条水泥路。”
他点头表示同意。
“小林哥和赵松去部队了吗?”我接着问。
他摇摇头,惋惜、无奈地说:“赵松去,小林没去。”
我不敢相信,难以接受,正如我和陈小梅擦肩而过,称作失之交臂。
赵松的父亲在镇上做工,打听到村只里有一个入伍名额,就早早地守在村口,把征兵干部迎回家,小林哥家徒四壁,母子在地里干活,连支香烟都没有准备,慌乱中拣回几个鸡蛋要煮给干部吃,干部执意推辞,不好意思地离开。几天后,赵松戴着大红花离开,留下小林哥。
镇上有一栋远近闻名的四层小楼,鹤立鸡群,三开门面,外墙用最时尚的茶色玻璃作为装饰,高大,洋气,幕墙上竖着四个大字:“大雄酒楼。”大字旁边留着三排小字:二楼包间,三楼桌球,四楼KTV。老板娘刚从东莞回来,高大,肥胖,圆滚滚,圆盆大脸挡住脖子,一副手镯般大小的银耳环垂在肩上,她胖的十分均匀,要不是内衣内裤显出道道勒痕,已经分不出胸部和腹部,像是一支上着箍绳的圆柱大桶。她喜欢透而宽大的衣服,但无论穿什么,都像裹着床单。她皮肤水嫩,脸庞圆润,喜欢涂口红,画柳叶细眉,坐在柜台,只露出脑袋,像是一尊隐身的大佛。她一般不挪动身体,上二楼会喘着粗气。
波仔在这里当学徒,买菜,洗菜,配菜,切菜,送菜,厨师不想干的活,都是他做。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是这里的会员,执意要老板弄个烧烤摊,波仔只能凌晨睡觉,临晨起床,苦不堪言。在波仔的推荐下,小林哥来帮忙,主攻烧烤。
小林哥和波仔热爱烹饪,就像小时候捉鱼摸虾,捕鸟抓鸡,合作开发,天衣无缝。波仔把后厨的边角废料,全部收集起来,交给小林哥,小林哥也懒得穿串,索性将油、盐、酱、醋等佐料混在一起,用铁板一起烤,味道小镇一绝。他们推陈出新,烤蝉蛹,烤野鸡,烤猥子,烤老鼠,把能吃的害虫都搬上烤摊,远近闻名,最受欢迎的是烤蚌肉,河蚌从水库挖出,肉鲜味美,偶儿出颗珍珠送给老板娘,还涨了工资。
他们在三楼台球厅打地铺,闲时就怼上几杆,慢慢地又陪上各路老板,政府,派出所,信用社,学校,个体户,小镇青年,偶儿还能碰上县城里来的人物。他们是老板娘的双手,陪客人打球,他们也是双腿,从一楼到四楼,他们还是双嘴,喝酒唱歌。他们能骑老板的150摩托,能在理发店做上最时髦的发型,可以在小镇上赊到任何东西,包括维修店最新款的波导手机。
雨淅淅沥沥地下,小林哥只能早早地收摊回到台球厅,可楼上包房内还在撕心裂肺地吵着,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便上楼去找波仔,波仔正站在包房门口等待传唤,屋内一个男人正在吼着《心太软》,小林哥撇了一眼门上的窗户,男人正搂着老板娘。老板娘叫进小林哥和波仔,敬了男人一杯,那男人身材高挑,颧骨很高,瘦骨嶙峋。老板娘一直叫他权哥。权哥约莫每周来一次,开着大卡车,每次都会唱完心太软再走,偶儿也会在老板娘房间留宿。
过了大约两个月,权哥带来两名女子,浓妆艳抹,娇艳欲滴,安置在了四楼的一间客房。慢慢地,两女子像小林哥的烧烤一样驰名,酒楼天天顾客盈门,财源广进。两女子常调戏小林哥和波仔,说他们档里的玩意儿又嫩又小,他们只能红着脸,不停地烤着牛鞭,像是妓院里打杂的龟公。龟公会撵走那些企图白嫖的客人,会把醉得人事不省的女子扶回房间,他们是武士,是保镖。
酒楼的好生意带动了好经济,街道新的酒楼如雨后春笋般生长,白日万籁俱寂,夜间灯红酒绿,街边女子千娇百媚,歌声痛彻心扉,一时管弦嘈杂,钗飞钏动,侑酒拇战,纸醉金迷。
小镇经济连续翻番,权哥不断带来新的女子,小兰刚满十八,让小林哥领着,他却领进了自己房间。小兰年轻,活泼可爱,一曲粤语版万水千山总是情,让众多公子慕名而来,小林哥安排她穿着旗袍在台上演唱,台下不停竞价,像是争夺花魁。两派公子为爱疯狂,不断往台上挑衅,慢慢地场面开始混乱,开始怒骂,群殴,砸酒瓶,挥舞钢管,甩蝴蝶刀,从屋内撵到到屋外,公子们兴奋,冲动,要捅死对方,像两笼爆逃的蜜蜂。小林哥手臂被砍伤,简单包扎后却被警察带走,权哥出面,把他捞了回来。
小兰怀孕,小林哥带她去红十字医院,像个敢做敢当的男人。他把面色煞白的小兰送回,又像个识路的保姆。小兰问他:“我是不是在泯灭人性。”他说:“你灭的是人,不是性。”
权哥越来越瘦,骨瘦如柴,像是被女妖们吸了精血。老板娘开始担心,送他到县红十字医院检查,睾丸癌,住院治疗,老板娘留下照顾。
小林哥在酒楼照顾小兰,躺着唱心太软,喝波仔炖的十全大补汤,养精蓄锐为权哥输送血液。哪知昔日公子依旧嚣张,寻衅报复,几起伤人事件让小镇承受巨大压力,政府彻底整顿,小林哥被拘留五日,权哥病情反复。警察遣散所有女子,包括小兰。
小林哥回到酒楼,老板娘正指挥着把设备搬上卡车,说要带权哥去一个没人打扰的世外桃源。
老板娘已瘦成一道闪电,上到四楼一点不喘。
她告诉小林哥波仔跟他师傅去了新的酒楼,问他如何打算。小林哥低头不知如何回答,好像是自责,又好像不舍。临别前,她递给他一张蓝底洒金名片,上面写着:广东天雾娱乐集团总经理 张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