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回忆(一)

06年的夏天,我正好大学毕业。那年重庆简直热的可怕,不但我们外地学生觉得难以忍受,本地人也表示这样的极端天气简直前所未遇。我上半学期已找好了工作,是一家本地的软件公司,已经去实习几个月了,白天到公司上班,晚上回来还得加紧弄已经拖而再拖的毕业设计,遇到公司加班,就只能压榨本已不足的睡眠时间了。繁重的工作使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感受毕业离别的惆怅和迷茫,转眼就已经到了6月。同学们依依惜别,从此各奔东西。

我和一个同学兼同乡早早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简单装修,是附近农民的安置房,租金很便宜还没有物管费,感觉非常划算。我们盘算等答辩完以后就搬进去住,谁知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这捉摸不透的天气。过了6月以后,气温一天热似一天,天气预报的温度曲线就像绵延的山脉,一山更比一山高,可好不容易挨到了最高峰却没有出现预料中的下山小路,而是继续平坦的向前延伸,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原。按照以往的经验,夏天虽热,但靠着一天两次的凉水澡和寝室里的破吊扇,再自己配上一把蒲扇,也是可以安然度夏的。所以到租房时,房东说配置空调每月租金要加200的时候,我们犹豫了。最后只让房东给配了两个小台扇,自觉比寝室的吊扇风力还大些。

可这个夏天,显然是不在经验之内的。搬进去以后白天上班简直成了一种享受,吹着办公室空调的悠悠凉风,想着晚上回去的酷热难熬,真恨不得就在办公室打地铺睡了。当然办公室是不能睡的,晚上得锁门,我一个刚来的实习生,公司也不会放心把钥匙交给我。于是每次我都磨蹭到前台小妹来敲门提醒,才恋恋不舍的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有好几次领导加班偶然路过,发现我还没走,不免还投来几分孺子可教似的目光。

还没到家,已经被路上和公交车内的暑气蒸的口干舌燥,在楼下买了一瓶冰镇可乐一口气灌下去,终于恢复了一些。但等到钥匙一开门,屋内的热浪突的扑面而来,刚才那一点凉气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的室友是个胖子,但平时并不怎么显眼,因为他身材高大,脂肪在全身的分布也还算匀称,再加上脸比较小,看上去也就胖的没那么突出了。他还没找到工作,似乎也并不着急,可能胖子并不容易发慌,不是有个词叫心宽体胖吗,倒过来说应该也是成立的。但他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早已成竹于胸,毕业之后马上就断了每月日常的伙食费,说让他自食其力,赶紧去找份工作。然而舍友依然无动于衷,继续宅在家里打游戏看动漫。房租和网费都已经预缴了三个月,倒是没有燃眉之急,但之后他的一日三餐也就变成清水挂面了。

他满不在乎的跟我说“就当是减肥了,现在天太热,再过一个月我就去找工作。”我很相信他是能想到办法的,我这舍友属于背水一战方能一锤定音的类型,大三的时候因为挂科太多而被学校留校察看警告,结果大四短短一年,不但挂的科都补考过了,还顺带过了英语四级,毕业时双证到手。另外听他说过,他初中的平时成绩也不怎么样,但初三那年家里看的紧了些,居然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的实验班,连班主任也没有想到。他妈妈还因此拿了学校的“教子有方”奖。

我因此也没有多费口舌劝他早做打算,只是发工资的时候请他出去打打牙祭。我原本担心他在这房子里扛不住,我这种竹竿身材都喊热的受不了,他那一身的脂肪应该都快到熔点了,可他平时却鲜有抱怨。此刻只见他全身仅穿一条裤衩,腆着肚子仰坐在电脑桌旁,正心无旁贷的盯着屏幕,全无焦躁不安的情绪。额头和背上有一些晶莹的亮珠,不知是汗还是油,慢慢的串成线,滴落到地上。旁边的台扇和电脑机箱的风扇都疯狂的转着,就像骡马被捆上了远超体重的包袱,发出阵阵悲鸣,似乎下一秒就要断了气。我此刻才体会到“心静自然凉”的妙处,只恨自己修为不够,无法像他那样入定。

我先去冲了个凉水澡,刻意没有擦干水渍,光着膀子往风扇旁边一坐, 顿感一阵清爽。可舒服没几分钟,湿热憋闷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全身的毛孔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汗来。电扇已经失去了散热的作用,只是将憋闷的空气从一头吹向另一头,只吹的人心烦意乱。想开窗透透气,可刚一打开,其他住户空调的轰鸣声和抽出的滚滚热浪就像决堤的洪水,气势汹汹的涌进屋子里来,让人无法招架。我不想开电脑,甚至灯都想关掉,哪怕能减少周围一点点热量。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手机后,皮肤已经和床单粘在了一起。我又去拧了一把湿帕子,把全身擦了个遍,趁着水汽还没有干透,便昏昏成成的熄灯睡下了。

但上床睡觉只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不多时,黑暗中便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时大时小,时近时远,时而一左一右交相呼应,蚊子们开始了它们盛大的夏日音乐晚餐会。我的双手都没法闲着了,右手摇着蒲扇,驱赶着热气和蚊子;左手则在每一处被叮咬的皮肤来回抓挠着。直到筋疲力尽,困意压倒了一切,才沉沉的睡了下去。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一周,我简直备受煎熬。正当我准备接受涨价,说服室友一起向房东要求加装空调的时候,公司突然通知,说我们团队正在开发的项目准备要提前上线,客户要求团队要到现场做封闭开发,为期三个月。我又喜又忧,喜的是封闭开发肯定是住宾馆里,那条件肯定比我那破出租屋好多了,我一个单身汉,住哪也是住;但是项目进度提前,工期紧迫,现在项目团队实际的开发成员就3个人,势必压力巨大。我偷偷问开发经理彪哥,说我们三个人能撑得住吗?彪哥只说后面还会陆续投入人力,让我不必担心。

彪哥大概28岁,清瘦的身材和我不相上下,人长的挺帅,颇有些明星的气质,可惜稍矮了些,不然走在街上回头率一定很高。他话并不多,但对我们挺好的,技术上有什么问题都会耐心给我们讲解,有时候加班晚了还会私人掏腰包请我们吃饭。

团队另一个成员刘伟也是个实习生,他是本地人,比我早来大概2个月。他的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高考时以高分考入了一家知名大学的建筑系,可读了两年之后发现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于是毅然辍学回家。后来在外面做过销售,网络编辑等很多工作,最后觉得写代码还有点儿意思,才自学了编程做了个程序员。他额头很宽,眼睛因为高度近视而有些外突,带一副黑框眼镜。从额头到下巴的线条过渡的极为陡峭,显出一个明显的倒三角型,再加上剃了个秃头,显得他那个大脑袋格外的突出。我们都叫他“文艺青年”,因为光头加黑框的组合颇有些文艺范,而且他的工作台旁时常放着几本我当时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书。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来当个程序员,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 “ 我就是想多尝试点新东西,看看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感觉编程还比较自由,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写好代码就成了。”

我们聊起即将到来的封闭开发,他显得很兴奋,好像我们说起的是一趟长途旅行,还在网上查了一下周边有什么好玩的景点没有。我说我担心我们这几个人搞不定这么大的项目,他环顾了下左右,故作神秘的说 “我昨天听到彪哥在电话面试一哥们,似乎还挺牛的,应该很快就会入职了。”

果然,没过两天,刘伟口中的神秘人物就来公司报到了。他的出场显得颇有些戏剧性,正当我们在办公室聚精会神写代码的时候,突然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探进头来东张西望,双手拎着两个大皮箱,身上还背一个大号的双肩包,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像刚从火车站出来。我还以为是哪个搞推销的过来推销产品,暗想前台小妹怎么把这号人都放进来了。彪哥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个人,马上站起来迎了过去,口中喊着 “小曾,你终于到了啊。欢迎,欢迎”。这人才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跟着走进了办公室,将双手和肩上的行李卸下来放到了办公室的角落里,和彪哥寒暄了起来。

经过彪哥的介绍,我们才知道,这人就是即将加入我们开发团队的曾铭,刚从成都过来。我这才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曾铭中等个子,身材看起来很结实,肤色偏黑。圆而饱满的脸上围了一圈络腮胡,似乎很久没有打理了,简直要和头上的乱发连成一片。眉毛也不逞多让,长得又密又长,一直延展到眼角。其余的五官却长得有些不成比例,显得脸部的空间还有很多剩余,似乎是专为了毛发的生长而腾出这许多的空地。他也做起了自我介绍,还一一和我们打了招呼,显得非常热情。我这才知道他不过只比我大了一届,老家在重庆的区县,之前一直在成都那边工作,最近家里准备给他在重庆主城买房子,他也就顺势辞了成都的工作打算回这边来发展。因为我们项目时间太紧张,他连房子都没来得及租,就直接先到公司来报道了。彪哥打趣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 “我们团队终于来了个镇得住场子的人了 ”,曾铭有点莫名其妙。彪哥继续说 “你看我们三个,都是风一吹就倒的类型,下次刮大风的时候还得靠你把我们拖住啊 ”,我们顿时笑作一团,曾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房子暂时可以不租了,你这两天就先在公司凑合吧,我的行军床给你用,公司的卫生间也可以洗澡。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去搞封闭了,你这几个月房租可以省下来了。”彪哥指了指曾铭的那堆行李。就这样,我想也不可得的事情,曾铭刚来就顺理成章的实现了。他的那堆行李被挪到了办公室的一角,毛巾洗漱用品全摆到了公司卫生间的洗手台边,不明真相的同事每次上厕所时都会投去一道疑惑的目光。

曾铭很健谈,我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他虽然比我们早工作两年,但有时候仍然显得稚气未脱,特别是说起电脑游戏来,不管你有没有兴趣,可以滔滔不绝的和你说上老半天。他入职就算是正式员工了,连试用期都没有,一开始我们还不太服气,可见他三两下就把我们学了一个多月的那套技术框架搞熟了,也不得不开始虚心向他请教。

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听说驻点的地方很偏僻,可能买东西不太方便,彪哥就让公司内勤买了小山一样高的物资堆在办公室,大部分都是零食和方便面。封闭开发团队的成员名单也最终敲定了,除了我们开发组的4个人,还有2名数据库组的同事 ,以及一名测试,由彪哥总体负责。电脑和其它一些必要的设备也逐次打包,装箱。

准备妥当之后,在六月末的一天,我辞别了室友,带了些简单的行李便和同事们一同出发了。我们7个人坐一辆面包车过去,所有的物资加上电脑等物件全放到另一辆皮卡上。路上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吃着零食唱着歌,就像一群去春游的小学生。可兴奋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车开了二个多小时之后,说话的声音就渐渐稀疏了,最后大家都没能抵挡住车上那种持久而有节律的震动,东倒西歪的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彪哥的呼喊声才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大家手忙脚乱的把行李和设备搬下车来后,我才有时间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

我们平时办公和居住的地方就在面前的这栋5层小楼里面,造型四四方方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外墙上贴的还是8,90年代建筑物那种常见的白瓷砖,有的地方已经有些泛黄了。门前空旷的院子里,稀稀拉拉的种了两排树,并没有什么刻意打造的景观。我有些失望,来的时候听说这里是客户的一处培训基地,平时兼具接待的用途,里面的设施也全是按照三星级宾馆来打造的,结果居然是这副鬼样子。

但等到安排好房间,我们搬着行李入住之后,我的失望之情立马又烟消云散了。房间的设施确实对得起三星级的标准,全套家具都是实木的,地毯看起来也很新,冰箱空调这些电器一应俱全,卫生间的大花洒对我这种每天必须要洗澡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福音。我们住的都是双人间,我和曾铭住一起,其他人也是两两组合,只有彪哥单独住一个房间。

曾铭大部分的行李仍然留在公司办公室,只背了一个双肩包,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外就是一些游戏杂志。我也带了好几本小说过来,用来空闲的时候打发打发时间。彪哥早已提前给我们打了招呼,说这边因为安全原因全部都不允许接入网络,意味着我们在这得过好几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唯一一个无线上网卡在彪哥手上,只允许查资料使用,而且就那几十K的网速(那时还是2G时代),打开一个网页的时间都足够去趟厕所了。

我们办公的地方是二楼的一个会议室,桌椅上面都覆盖了厚厚一层灰,看样子很久没人用过了。彪哥指挥我们先简单做了一下清洁,然后就把带过来的电脑,交换机这些设备依次组装起来,会议室的地面上慢慢爬满了各种各样线缆,蓝色的网线,白色的电源线,黑色的视频线。线条在插座和路由器间汇聚,又放射出更多的分支,就好像有一只蜘蛛正在其间穿梭忙碌,编织一张诡异斑斓的大网。搭建好整个开发环境,已经差不多下午6点了。大家都累的瘫倒在椅子上不再动弹,任凭遗留的包装纸箱和各种零碎的线头在地上杂乱的摆放在一起。彪哥见状,忙过来招呼我们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先去吃饭吧。这儿的食堂听说菜还不错哦!”  

这话简直一呼百应,大家都噌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争先恐后的往门口走去。食堂在一楼的偏厅,和主楼是分开的,从会议室走过去需要先下楼再穿过整个主楼。路虽然不远,但刚才一听到说要吃饭了,我的腿大概终于觉出饿的感觉了,开始有些发软,现在饥疲交加走起来颇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才挨到了食堂门口。整个食堂大概有20来个大圆桌,但只有靠厨房的一张上面摆了碗筷。这也很正常,本来这个宾馆就是客户用来搞培训和接待的,现在这里没有接待任务,那也就只剩我们在这吃饭了。

我们很快在圆桌旁围坐下来,师傅们见食客到了,便开始张罗着为我们炒菜。一时间厨房里面灶火的呼呼声,锅碗瓢盆的咣当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充满了油烟,调料和食材的气味。我竟有些恍惚了,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校园,此刻还在食堂打饭。不多一会儿,菜就接连的端上桌了,虽然都只是些家常菜,但从刀工到摆盘都不是大学食堂的大锅菜可以比的。回锅肉爆的恰到好处,肥瘦相间的三线肉片边缘微卷,泛着晶莹的油光,配上青蒜苗和红辣椒,不但好看,很大程度上也能减轻肥肉的油腻感;鱼香肉丝是我的最爱,甜酸汁散发的糖醋味混合泡椒,小葱的香辣味,实在让人欲罢不能,我忍不住连续吞了好几口口水。大伙儿都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彪哥,等待开饭的命令。彪哥只是笑了笑,“再等一会儿吧,就这两个菜,你们这群饿鬼两筷子就没啦 ”,我们只得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继续等着上菜。水煮牛肉,清蒸鱼,番茄蛋汤,炒时蔬,菜慢慢摆满了桌子,正当我的口水都快吞干了的时候,彪哥终于一声令下 “ 开动了,兄弟们 !”  刹那间,七双筷子如闪电般同时伸了出去,回锅肉的盘子瞬间空了一小半。看来大家英雄所见略同,饿的时候还是肥肉更具诱惑力。我吃了一口鱼香肉丝,甜味和酸味的比例搭配堪称完美,这可算是炒鱼香肉丝最难的地方。正当我还在感叹厨师炒菜功力的时候,突然瞄到桌上几盘菜都快见底了,于是不顾嘴里还没咽下的饭菜,连忙又伸出了筷子。10多分钟以后,饭桌上就剩下一些蔬菜和汤了,大家一直没闲下的嘴也终于顾得上赞美几句菜品的美味。数据库组的勇哥显得还有些意犹未尽,揉揉肚子喃喃道 “菜的味道确实不错,就是肉少了点,还没吃饱啊”。勇哥进公司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年龄比我大上好几岁,人很随和,身材微胖,是个存粹的肉食主义者,无肉不欢。彪哥在旁打趣说 “要都像你这么吃,伙食费翻一倍都不够呢,我看你肉吃的最多,下次得让你多交一份伙食费,补贴补贴大家才行哦。”  大家随即笑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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