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见到他时,她惊异于他的不变。
他站在门口,跟一个个进来的人握手,男人,女人,帅的,丑的,他都报以微笑,跟从前一样的笑容,里面有一丝勉强。
她进来时他却没在门口。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环视四周。这是一家豪华的饭店,就在海边,走出一个小门,就是朝海的露台。在屋里可以听见隐约的涛声。大厅里摆着十多个大圆桌,桌边坐着比比划划聊天的人们。这些人是来参加他举办的营销会议的。他们的身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经销商。
这时,他走到了自助餐台边,侍者为他倒了一杯葡萄酒。他拿着酒杯晃了晃,低头喝了一口。他穿着一身米色的套装。衣服闪着光。他的皮鞋也很亮。这种打扮就表明,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只有非常重要的日子,他才会穿这么亮的衣裳。他头上的那几绺头发还是那个样子。
“您好,卜先生。”
她走了过去,在面对他只有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抬头看到她的一刹那,他的目光中蹦出了惊奇的表情,随后这表情脱口而出。
“啊,肖雨,你长大了!”他很快地上下打量她一眼。
“是啊!但您一点也没老。”
“老啦!”他笑起来,几道皱纹从胖胖的脸边挤了出来。他笑的时候,因了那一抹勉强,人显得特别谦逊厚道。
“不打扰您了!我坐在那边。”
“没关系,我带你过去见见我夫人。”
夫人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隔了十六年,还像是个大学生。她那一桌坐着一个帅气的男孩,看起来二十岁左右。他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亮,看着你的时候,让你的心中生出一种备受关注的欢欣。他那双眼睛像一个人。
“这是我儿子。”
哦,怪不得!这男孩子长得像他爸爸,可是比他爸爸要高大。
“你好!”男孩子非常绅士地伸过手来跟她的手握了握。
“肖雨,你一点都没变。”
“您才真的一点没变呢!”
“我记得,你比我小两岁吧?”她们闲谈起来。
这天,她穿了一件深蓝色打底的真丝花旗袍,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上边插着一支银簪子。
那男孩在一旁倾听着她们的谈话,静静地注视着她。这种久久的注视,让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认识他爸爸的时候,她只有24岁。
2.
肖雨随着人流走下车,进了香港九龙塘的地铁站,就见到有一名男子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那是公司派来接她的。这是她第一次到香港总公司办事。她要在香港总公司停留七天,然后去马来西亚分公司出差。
男子叫罗克,他的身旁,还有一位姓申的老者。罗克说广东话,老者的普通话却很流利,他说自己本来是上海人,儿子移民香港,他也就来了。
一路上,罗克跟申老一直在聊天。到了一个叫旺角的地方,申老对罗克说,“你先去公司,我先带肖雨去一趟宿舍,然后再去公司。”
罗克跟肖雨打了声招呼,就出了地铁的车门,门刚关上,申老就说:“罗克是公司的业务员,调皮捣蛋鬼。刚才在接你的地方碰上的。让他赶紧去上班,他也不着急。跟来凑热闹。吊儿郎当的不像个样子。”
然后他就问她家是哪儿的,为什么到这家公司工作,到总部来干什么,一切老人喜欢问的问题他都问,一直问到公司租的公寓里。
那是一间两室一厅,打蜡的地板发着红,米色的窗帘看起来干净温馨。
“这就是宿舍。现在我带你去公司。”
电梯门一开,肖雨的眼前一亮。只觉明晃晃的一片光芒。那是走廊顶上的一串珍珠形的灯散发出来的。这是个弧形的走廊,大约20米,一路走过去,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镜框,里边装着油画。
走廊尽头是一扇大玻璃门。门口有一个吧台,后面的女孩长得不漂亮,但相当有礼貌。她站了起来,点头打招呼,目送申老和肖雨进了大门。大玻璃门后面,是一间似乎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办公室,人们在桌子后面忙碌着。不过看起来气氛一点也不紧张。
“我带你去见老板。”
老板的房间在办公室的尽头,走过办公室的时候,她感觉两旁的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心加快了跳动,不知要见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么可怕呢!
这时候,就见一个矮胖的男人从一间红木门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走得很急,好像是要去扑火。
“老板!”申老招呼道。
那男人猛地停了下来,似乎刹车过快,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抬起头,撞见了肖雨的目光,忽然感觉有点狼狈,楞了一下,接下来,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飞快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卜先生,这是肖雨。”
笑容迅速在郭先生的脸上铺开,里边夹着那丝勉强。他并不是一个善于笑的人。他也不像是个典型的商人。他挺文雅的。肖雨心想。
“卜先生好。”
“你好,肖雨。我现在有点忙,等下我再找你。”他转过身就离开了,留给她一个穿着蓝色休闲吊带牛仔裤的背影。
再见到他就到了傍晚。他路过她的座位旁,又是一愣。“哦!你还在呀!”显然,他忙得已经把她忘记了。
3.
卜先生依旧站在门边迎接客人,他的儿子这时也站在他的身旁,帮他一同招呼,父子两人不停地个来人握手,寒暄。新的一代成长起来了。肖雨想。
说来卜先生也真的很不容易,听说公司有一阵子被金融风暴刮到,只剩下夫妻二人在勉力支撑了。也难怪。就肖雨那时出差去过的分公司来看,各地招的业务员似乎大都不够敬业。
她注视着那男孩子。在公司的时候,她曾见过这男孩,人的成长多么不可思议。她想着。那时他还只有4岁。给4岁的男孩当爸时,卜先生的头上也只有这么几根头发。小男孩留着茂密的西瓜皮头,他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样子跟他爸爸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不由得产生一个感觉,他爸爸为了事业,为了他,把头发都过早地忙碌掉了。
为了掩盖秃顶,卜优拓把头上仅剩的几绺头发从左梳到右边,就好像为了给头顶两边搭一座友谊的桥梁,但这桥梁搭得一点也不牢靠,所以他不时把手伸到头上去抚一抚那几绺头发。
肖雨觉得,他不如把那几绺头发剃掉,给人的感觉会更忠厚一些。当然,肖雨第一次见到卜优拓,在脑海里给他画的形象就是忠厚诚恳。
招待会结束后,大吃大喝、酒足饭饱的人们心满意足、满怀畅想地离去了。卜优拓向大家许诺:公司一定会给各地经销商以强大的广告支持。
傍晚,卜优拓找来的几个记者对他进行了采访,他让肖雨也参加,就坐在他的身旁。
“我想让你尽快熟悉业务和产品。”在面朝大海的露台上,卜优拓信心十足地跟记者聊着他新代理的产品,海上的夜空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上面,衬托得陆地上的灯光分外明亮。
这天的会议结束后,卜优拓开车送她回酒店。酒店是他事先订好的。他跟她约好,晚饭后跟她再见一面,给她详细讲讲公司的业务。
这酒店坐落在C市的海边开发区,15年前,卜优拓的C市办事处就在这里,肖雨也曾在这里工作过。如今,旧地重游,颇多感慨。15年后,能够再次跟卜优拓在一起工作,让她感叹命运之神的惠顾。卜优拓曾教育她,“有你无我,有你有我,有我无你”,意思是要本着一个学习的心态进入新行业,要跟人好好切磋,最后才能变成行业专家。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就像是一个带她入行的老师。可惜,这个学生半途而废,离开商场改行去了媒体。
酒店很漂亮,房间装修得简洁而大气,大大的玻璃窗外,就是一片梧桐树林,洁白的窗帘优雅地悬垂在窗的两侧。她在酒店的餐厅里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坐在沙发里闭上眼睛。眼前,有一片瑰丽的色彩,晃着她的眼,那仿佛是一个美好的前景。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卜先生的。
“肖雨,我在大堂里,你下来吧!”
卜优拓坐在大堂靠窗一侧的长沙发里,忙碌了一天,他看起来依旧精神饱满,没有一丝疲倦。
“我现在代理了一家欧洲奶粉公司的奶粉。这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业务。你知道利润是多少吗?”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极度热情的光芒。“这个事业非常值得一做。”
肖雨当然知道,如今,进口奶粉供不应求,由于国内奶粉频频出现质量问题,年轻的父母除非条件太困难,几乎都倾向于购买进口奶粉。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可真是热爱做事业呀!肖雨心想。真是让人敬佩!
“我希望你再多呆几天,多看看。明天来公司参加一个媒体洽谈会。后天到工厂参观。”
谈话进行到夜里11点半,他辞别而去,肖雨站在路边看着那辆宽大的奔驰车慢慢地开进车道,消失在车流中,心中油然而生幸福感。为什么命运之神总是如此眷顾她呢?夜空中绚烂的霓虹灯,不停地闪耀着,仿佛在跟她眨眼,调皮地说:我不告诉你答案。
能在卜先生的公司工作,意味着她将再次获得旅行上的自由。从前在他的公司里,她就把中国大多数城市都走遍了。卜先生告诉她,以后恐怕要经常出差去欧洲。她很想把欧洲也走个遍。如果说有哪家公司能给她提供走遍全球的机会,恐怕只有卜先生的公司。
在第二天的媒体洽谈会上,肖雨那资深门户网站主编的经历让对方失去了漫天要价的机会。卜优拓感到非常满意,不时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侃侃而谈的肖雨。这小孩真的长大了,那时候她多幼稚呀!她现在已经是媒体专家了。会议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建议她立即就职。
“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个职位,工资不是问题。我认为你应该尽快开展工作。我非常希望你再次回到公司来工作。”
“谢谢卜先生。我想我可以做公关总监。”
“好!我也觉得这个职位适合你。”
4.
没想到,不到半年,肖雨再次离开卜优拓的公司,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结束得这么快,而且以那样一个措不及防的方式。
卜优拓最后的表情,最后的话语,这一切,像是一个噩梦。卜优拓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突然间崩塌。他怎能?
但回想起来,其实早就有蛛丝马迹了。公司代理身份的不明确,与竞争对手的恶劣关系,卜优拓采取的赶尽杀绝的竞争手法,特别是参观工厂时见到的那一幕:
成堆的袋装奶粉就像建筑工地完工后被抛弃的石灰袋子,像一个庞大的垃圾堆。
她从走廊上的窗户望下去,看到这一幕,内心生出一个巨大的疑问。但她想起卜优拓的那十二字箴言:有你无我,有你有我,有我无你。
现在还不是我自以为是的时候。我先干着工作,回头再说。当年她不就是太喜欢问问题而招致卜先生的批评吗?
那天一接到卜先生的电话,她并没感觉到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你立即到公司来一趟!”他说。
“我在外面,得过……”话还没说完,就听对方嘶哑地吼道:
“现在!立即!马上!”那声音变了形,就好像世界末日到了,接着就像压抑许久的活火山,猛烈地喷发了出来,“公司马上就要倒闭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声音是那么失态,那么疯狂。那声音在颤抖,在哀嚎,里面充满了悲愤,似乎这悲愤是她引起的。
她呆住了。
多年前,也是在他的公司,她未经经理签字,让香港同事调运一批电子产品到上海,没想到,公司销售的这些电子产品居然全都是水货,需要打点好海关工作人员。由于事先没有打招呼,这批货全部被扣留。卜优拓听到之后,震怒。
“你立即给我辞职,离开公司!现在!立即!马上!”
但那天傍晚,事情就解决了,她也并没有写辞职报告,她执拗地认为并不是她的错,她为什么要承担结果?市场告急缺货,理应补货,难道不该立即发货吗?晚了,市场就会被竞争对手抢去呀!难道她为公司操心是错误的吗?难道她对公司的忠心耿耿有错,那些每天想着要把公司的业务带走的人反倒对了?
她越想越气,但不知如何是好,老板已经让你走人了,你还赖着不走?就听到卜优拓招呼他:
“肖雨,请帮我复印一份文件。”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卜优拓再没提起这件事。眼下又怎么了?卜优拓的态度吓着了她。这次显然要比上回严重得多。可我没有犯什么错误呀!所有的媒体,都打过了交道,进行了调研,做了评估,广告计划早已经做好,可是卜优拓迟迟不给指令,她只好一再地跟媒体解释。但她和媒体都坚信,对于这样一个大品牌,拨款做宣传是迟早的事。不过,花那么大一笔钱花去做广告,换了谁做决定,都得想想吧!
谁能想到,几天后卜优拓要逃亡了。
他最后一次召集下属开会是在一家又窄又小的旅店房间里。天气越来越冷了。卜优拓看起来穿得挺单薄,他故作放松地问大家在北方用什么护肤油比较保湿。肖雨把自己的一瓶护肤油递给他,那是本地医院自己生产的,她买了好几瓶。卜优拓接过去,顺手捋了捋头顶那几绺头发,它们依然从左边搭到右边,但是有一点凌乱。
卜优拓希望大家坚守在岗位上。他相信事情一定能够得到解决,那是竞争对手搞的鬼。他要暂时回避几天。他说。事到临头,他还是不想给大家解释。肖雨叹了一口气。现在她明白了,卜优拓一定是闯了大祸。
回想着这几天卜优拓的反常行为,一时让她立即跟某个行业管理单位的领导联系,给那领导发一份邮件;一时让她帮忙买手机和手机卡;一时又让她不要用手机联系他,而是到skype上去注册账户。
原来他已经在逃亡状态。
给行业管理单位的领导发的那封传真表明,卜优拓代理那家欧洲奶粉期间,对奶粉的包装做了手脚,但他担保奶粉本身的质量没有问题。信写得很委婉,“只不过是换了包装。”
肖雨的眼前闪过杂乱无章堆的奶粉仓库。她不能理解,既然这奶粉已经是高利润了,为什么还要寻求更大的暴利?
资本是嗜血的。她想起马克思的话。她必须辞职。对卜优拓来说,他正在悬崖边,此时跟他辞职,是不是太残忍?算得上是落井下石吗?然而,身为公司的公关总监,她肖雨又要怎样向全国人民交代这个事情?思来想去,肖雨做了辞职的决定,给卜优拓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对他的伯乐之情。请多保重吧,卜先生!
卜优拓当即给她回了信,在信的结尾里,他写道:
你还是我认识的肖雨。
这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卜先生可曾是我认识的那个卜先生?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并不认识他。她觉得在她心中的那个忠厚诚恳的形象渐渐地歪向一边,终于倒塌在了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