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毒
肖染凝视着眼前的茫茫白雾,这巨大的乳白色隐藏起骑马场狰狞的面目,徒留几棵瘦树的枝丫在酒店的一侧。肖染身上的热气被干冷的空气迅速席卷了去,她下意识的缩了下手臂,双手拽紧风衣的袖口,转身走进旋转门。高跟靴子踩在酒店大厅的地毯上,安静而轻软。圣诞节歌曲的声响恰到好处,像一个熟稔的侍者的轻声提示,缭绕明亮的豪华大厅。正中央棕色马首的巨型雕像戴了应景的红色帽子,楼梯口处深绿色的圣诞树上挂满了红色和黄色的塑料圆球,几圈彩灯披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闪着。肖染扫了一眼站在前台处的身影,走进一侧的休息区,陷进沙发里望着圣诞树下两个小丑般歪坐着的圣诞老人发呆。穿淡黄色的清洁阿姨穿过视线又走开,肖染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看微信。下午两点十五分,郑毅阳最后的消息是“我到楼下了”。肖染看到这条信息后,在镜子里最后一次捋顺了头发,急匆匆下了楼。听见毅阳的车鸣笛示意,肖染疾步走去,打开车门迎面而来的依旧是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特殊味道,接着便看见了毅阳抽动嘴角的浅笑。
这是她时隔三周后再次与毅阳见面,毅阳是她谈了半年的男友,在高楼耸立的商业区上班,刚奔三十就已是国企分公司的高管,带领二十多人的团队做着全国性的业务。在高中教学的肖染通过同事介绍认识了毅阳,礼貌性的相亲过后彼此偶尔联系,交流常是轻描淡写的泛泛之谈,连表白也是“咱们试试吧”平常的引不起肖染心底一丝的波澜,但她还是用一个“好”字简单作了决定。
大厅里空荡荡的,这种坏天气大概很少有人出门吧,肖染环顾四周心里想着,尤其是骑马场这样偏僻的地方。毅阳总是喜欢郊区,或许他高大的身躯在憋闷的城市里无法施加拳脚,非要在空旷处才觉得自由。而群山和旷野却常常引起肖染莫名的感伤情绪。落地窗外一丛茂密的竹子被风吹的摇摇摆摆。大团的白雾包裹着小竹林,像霸道的情人。边缘处的竹叶向同一个方向倾去,碎叶子不安地招摇着,肖染听不到风吹竹叶的声音,单是望着那碎叶子心底却已满是萧索的叶子声。肖染抬眼望去前台,毅阳迈着坚实的成熟男士的步子低头走着,到电梯口才抬头挥了手示意她过去。楼道很宽敞,一侧是白色折皱的窗帘,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被挡在外面的白雾。肖染用手拂过一排手感粗糙的窗帘,加快了步子紧跟上前面毅阳。
房间虽小装修得却精致,肖染喜欢阳台,拉开了玻璃门后去看阳台外颇有艺术风格的一大片枯萎的野草,草叶很长,挥毫泼墨似的形状保留了最后疯长的痕迹。毅阳在卫生间里不住的夸赞这里的环境不错,肖染缓缓地关了门,眼里仍呆望着外面的风景,口里小声应着“挺好的”。她不知道毅阳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从后门抱住了她。白色和暗红色的窗帘被毅阳急冲冲地拉上了。
肖染做了一场大梦。她觉得每次和毅阳约会都像是在梦中,梦被困在车和酒店组合成的T型轨道里。从来都是傍晚时分钻进一段曲折的昏暗行程,穿越过分明亮的大厅,直入黑魆魆的房间。期间填充甜腻做作的流行音乐和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毅阳寥寥的话语,还不如电话里训斥员工说得多,好在电话永不停歇,一通接着一通,不至于让肖染尴尬着冷场。她忘记怎样谈恋爱了,那种抱着满怀心事永远道不完的心情倏忽溜走了,而今心里明白如镜以至于无话可说。这段感情对肖染而言只是通向婚姻的过场,形式大于内容的跳板。跳过去就是幸福美满的中产生活,过给面目模糊的众人看。跳不过去就接着寻找下一个,也许是公务员,也许是小老板,也许是任何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至于爱情,肖染学做抽烟的董小姐,不再流连。肖染听得父母太多的争吵,记忆里的父亲满身酒气,而母亲总是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模样,父母离婚后十五岁的肖染开始了早恋。那个长满青春痘的打篮球的大个子止步在了高中,大学时代送早饭的IT男南下去了深圳,毕业后相亲对象如走马灯般走过。肖染的恋爱情景从礼物、惊喜、甜言蜜语到逛街、吃饭和几场电影越来越狭窄,直到如今的单刀直入。可是,她几乎从不曾爱过。她只是需要,需要别人以为的需要。
完事后,毅阳慵懒地倚在枕头上看电视,肖染费力地穿着打底裤,洗完澡的躯体与紧身的裤子总是格格不入。毅阳瞥了眼背对自己肖染,接着面向电视目不转睛地说“我前女友回来了。”“什么?”肖染的心像被猛然烫了下,不可置信的转头盯着毅阳。“国外混不下去了就回来了,她向我妥协了。”毅阳平静的语气里夹着些许得意。毅阳曾说过他和前女友谈了四年,谈婚论嫁时候女友对结婚心有不甘,跑去了美国,没想到此时杀了个回马枪。肖染极力平复着心情,心底却止不住地绝望。“我们怎么办?”“对不起。”毅阳郑重地望着她,肖染低下头略过那双带着愧疚怜悯她的眼神,匆忙的穿上靴子,笨手笨脚地寻了外套拎起包就冲出了房间,几乎没有听清身后的男人说了什么。
浓重的迷雾散发着冰冷的呛鼻气味,肖染恨恨地踩着高跟鞋往雾霭深处走,她想大吼大叫,胸口憋闷的疼。这个男人虽不是向往的爱情,但是那份安全感却是肖染渴求的,本以为终于可以结束无尽的相亲,安定下来,然而感情是这般不牢靠,她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身后射来一束光,接着是几声急切的鸣笛,肖染不理睬加快了脚步,毅阳停了车,小跑着追了上来,他抓住肖染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一定复合的……”肖染用力甩开抓疼她的手掌,对着毅阳大声说“我不信!你骗我,你这个混蛋,你滚——”毅阳一把将肖染揽在怀里,不住地安慰着,肖染挣扎了几下小声啜泣起来。哭了几分钟,安静下来的肖染被毅阳送进了车里,她闭着眼睛蜷缩在后座任思绪流淌。
肖染和毅阳第一次见面时是在夏夜的公园里,公园围山而建,雨后的空山更显清凉。毅阳穿着一身正装满身酒气地走来时,肖染心里暗自惊讶传说中威风凛凛的总经理竟是如此窘态。毅阳边打嗝边解释说下午睡过了头,醒来已是晚上九点了。肖染喏喏地点了头,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前走。毅阳像领导视察般一路慨叹空气的清新,肖染则欢笑着在前面走走停停,活泼得像二八少女,痴痴地笑这个脑满肥肠的家伙。肖染后来才晓得,对周旋于生意场上的毅阳来说,接触自然的机会极少。那天毅阳从中午的饭局喝到了下午,一觉醒来记起了约会便匆匆赶来,他望着眼前轻松俏皮的女孩,焦虑顿时放下了许多,心情也沾染了雨后的绿色。很久以后,毅阳在微信上表白“你所有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我第一次遇见你。”让肖染着实感动了许久。
然而,他们的恋情并不是顺水推舟自然而下的,相反,第二天肖染在微信里学生气地挑衅毅阳除了钱还有什么,无意中激怒了醉酒后的毅阳。毅阳大骂“女人都是愚蠢的。”肖染在震惊之余礼貌地反驳后删了微信,窝了一肚子的怒火,感慨遇人不淑。一个月后,毅阳主动道歉,中断的联系又接续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