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荷沿着县医院附近一座石桥来回走了几十圈,跟熟悉的人凑了不到五千,借钱时大伙的台词都差不多,上有老,下有小,老人在医院,娃上补习班,另一半的单位效益不好,面临裁员,自己的工资就三四千,顶着整个家,说的比她还可怜,打电话借钱却成了他们吐槽婚姻的出气筒。
有同学提醒她,可以申请个水滴筹,晒几张你爹在医院奄奄一息的照片,尽量把伤口和病例来个特写,再配一点小短文,字字催泪,让人觉得全天下你最惨。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惨况。
这时杨碧霞打电话告诉她医生催得紧,说今天晚上还不做手术,让出院腾床位。问她现在怎么办?
家里大小事不都是她杨碧霞说了算么,怎么遇到拿钱的时候就问她怎么办,上次她爸肺癌做手术,问她怎么办,白晓荷说您是一家之主,您说怎么办,后妈说二婚妻子砸锅卖铁救丈夫,有人会说她情深义重,如果离家出走撇下重病丈夫,也在情理之中,没人会用道德绑架一个二婚妻子,女儿就不一样了,亲女儿见死不救会被邻里乡亲唾沫星子淹死,白晓荷的怒火在胸腔打了一个滚就偃旗息鼓了,她把辛辛苦苦积攒打算还助学贷款的钱一并缴给了医院。
今天做手术又来问她,其实两人都知道,谁拿主意谁凑钱。
过了一会,杨碧霞微信发过来一张她爹的短视频,老人家一张脸蜡黄蜡黄,眉头拧在一块,闭着眼睛吸着气,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地发出低低的呻吟。
白晓荷趴在桥边,双手紧紧抓着桥沿,粗粝的石头磨着掌心,眼泪从眼窝子涌出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讨厌过杨碧霞,好像吃多了糯米一样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又上不来气,她这是逼人太甚。
02
对于六岁前的事情白晓荷记得不大清楚,然而有个片段定格在脑海似的总忘不掉。她家院子里有一颗很大的杏树,她妈还在的那个夏天,她光着脚丫满院里捡树上的落枣,父亲一把将她拎上肩头,让她摘枝头新鲜的。她摘一个,他就夸一句:我家晓荷真厉害!不知表扬了多少句,灶头边切菜的母亲停下来,吼一句:说了多少次,桃饱杏伤,杏子吃多了会拉肚子。
那些遥远而温暖的记忆,如同洁白的杏花,一朵朵绽开在往事里,想一次,疼一次。
7岁时家里来了个陌生女人,她爸叫她喊妈,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眉眼都笑的女人,扭过头赌气似的看着苍蝇在透明的玻璃上乱撞乱飞。
陌生女人声音脆脆的,似嗔似怒:别吓着孩子。
她爹,对自己新婚妻子,陪着笑脸,脸上淌出来一层油腻的爱。他几步跨过来,拧着她的耳朵:怎么不听话,快,叫妈,她以后就是你妈妈。
背着后妈,差点把她的耳朵揪掉,明明表情很扭曲,可是声音又有点宠溺,还说是我把这孩子惯坏了。
这一幕太假太疼太难忘,那时就知道没了妈,也没了爹。
如今那个将她架在脖子上摘杏的父亲躺在医院里忍受断肢的疼痛,总不能用他的坏来换取她的无动于衷吧。
又看了一眼她爹躺在病床上的视频,没忍住哭出声来,后来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骑车子的人、开车的人从她身边穿过,指指点点,脸面也不要了,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白晓荷28岁了,要钱没钱,要对象没对象,强势精明的后妈算不得很坏,但最会精打细算,钱一旦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胳肢窝里,你用机关枪也别想嘟噜下来。
还有一个又是癌症又是断腿的爹,十几年来,后妈说啥就是啥,好像脑子这个东西,对于他而言就是个摆设。一想到这些,觉得自己太符合韩剧中悲情的女主角了。
可转眼想到还要在朋友圈广而告之自己家庭的悲惨,去给父亲筹集手术费,这是什么狗屁人生。
她扶着桥站起来,哭过一场,脑子里的水淌出来,整个人清明了许多。
03
县城像个豌豆,小而圆,散个步二十分钟就走完了,县医院对面就是县政府,门口两只泥石灰雕刻成的大狮子,长着大嘴,不怒自威。白晓荷说我要找县长,门卫拦着不让进,说:县长哪里是你这种普通老百姓能够见到的金面?衙门里坐着的都是戏文里唱的有人拦娇喊冤的八抬大轿里的官老爷。
“我有重要的事跟县长报告,你放我进去。”白晓荷一股蛮劲往里冲,保安拿着一根警棍像撵狗一样朝她挥过来。
“放开”。保安惊讶道:“主任,您刚走,怎么又回来了?”
白晓荷回头一看愣住了,没想到在政府门口碰到许铭赫。
两个人互相盯着对方,那些年少时芬芳的记忆,在他们短暂的对视里翻滚着,白晓荷心想太特么尴尬了,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遇到初恋,简直是屈辱。
他们曾在高中时有过一段桑葚般酸酸甜甜的感情小随笔,后来许铭赫一声不吭转学去了省城,白晓荷写了很多炽烈的表白信,都不见回音,被人丢弃的感觉又尝试了一遍。
自此,带着隐隐的恨意,决定此生绝不相见。年轻时发的誓就像放的屁,早随风吹散了。
如果眼前这个人愿意借钱,就算让她脱光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到了办公室,白晓荷才知道许铭赫还真是拆迁办的主任,虽然是个副的,但着实让她惊讶了,许铭赫比她大两岁,当时比她家还穷,而且没有父母,也正是因为他们两个的家庭相似,孤独敏感,才有青春年少时的惺惺相惜。
后来白晓荷考上了省城大学,自然留在省城上班,而许铭赫大学毕业后,考了三支一扶,随后又考了公务员,因为踏实能干,又加上两年的基层经验,今年就提了副主任,正因为在小县城,一个副主任也是个不小的官,专管县城近郊拆迁,拆迁动的是百姓的奶酪,自然头疼事一箩筐。
04
白晓荷双手握着杯子来回转圈:“拆迁工作还顺利吗?”
“不顺利,钉子户太多,以前村子里的队长被罢免后,现在带头抵制拆迁,对赔偿款不满意,大家不签字。”许铭赫站在窗户上,看到对面桥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声轻叹。
“许主任,我不是来跟你喝茶聊江山的。今天贸然找县长,也是有原因的,如果我带头呢,我游说大家同意,我家算第一个呢?”
许铭赫握着的拳头又缓缓放下:“白小姐,你的条件呢?”
“我在帮你们顺利推进工作,所以我要一笔报酬,当然拆迁款下来,我立马还你。”
“你需要多少?”
“10万。”
“我刚好10万,本来打算娶媳妇的彩礼。”
白晓荷盯着杯子,心里翻出一点微微的凉意,这点凉意一直沁到心底深处,然后从那里生出一丝丝失望,但并未露出半点不快来,语气略显轻松:“跟我没关系,你自己选。”
许铭赫至今还联系的高中同学给他发微信说白晓荷正找人借钱看病,问跟他借了没有。但她的好友里,从未有过他。
白晓荷没想到刚出门,许铭赫10万已转到她的银行卡了。来不及多想,跑到医院缴了费,赶紧让她爸先做手术。
被现实逼迫无力去矫情,这几天,白晓荷晚上守夜陪护,白天又跑到以前邻家游说拆迁,大家都说不仅要钱还要房子,谁都不想错过这个跃入富贵圈的大好机会。后来,白晓荷索性把脸装到兜里,请村子里有话语权而且占地最多的邻里乡亲聚到一起在县城最繁华的烧烤街唱歌撸串喝啤酒。
以前领导老魏说过:灯光迷离下,酒足饭饱后,人很容易懈怠,酒场上谈合作,就是要把气氛搞起来,精神引领,物质满足,规划未来,没有谈不成的事儿。
白晓荷一圈一圈的敬酒,说了一箩筐拍马屁的话,自己都觉得恶心。没有人心甘情愿在酒场上把自己灌的烂醉如泥,谁都需要有根线把自己牵绊住,即使那根线细若游丝,那个没有多少温度的家对于她而言就是那根细若游丝的线。
这也算是白晓荷前半生谈的最大也是最成功的一场生意了,现在至少有一半的人陆陆续续签字,同意拆迁赔偿方案。为了这事,许铭赫请白晓荷吃了几次饭,没想到惹来很多麻烦。
05
才几天功夫,乡亲们骂她是狐狸精,为了上拆迁办许主任的床,名义上请大家吃饭,其实哄着大家签字,不知道拿了多少好处,甚至还有人嚷着要去告她。
尤其许铭赫提着一篮子水果去看白晓荷家看望她父亲时,周围的邻居更是说的神乎其神,大意还是她白晓荷有手段,什么勾引许主任,什么两个人早在一起了,甚至还有人看到他们开房了。
白晓荷气的差点吐血,你总不能堵住人家的嘴吧,巨大的压力快让她撑不住,现在连门都不敢出,她害怕有人拿臭鸡蛋扔她。
许铭赫打电话叫她去吃饭,白晓荷说:你不知道,我最近都神经衰弱了,晚上睡觉梦到一大帮人提着棍子追我,半夜吓醒,我特么怎么这么倒霉。赔多少是你们说了算,我又没拿提成,现在他们后悔了,说你们在割韭菜,现在赖我头上,还有没有天理了,给我爸看病,欠了一屁股债,简直生无可恋。
许铭赫说:我们要做耐糙的人,别有事没事觉得自己苦得不得了。深夜痛哭算啥呀,吃苦受累算啥呀,不被理解算啥呀,遇人不淑算啥呀,这不都是生活中最平常的内容吗。至少我们还活蹦乱跳的不是吗。我们付出都是因为我们自己在向命运渴求不是吗。耕耘是美,硕果是美,晴天也美雨天也美。偶尔歇锄而立,觉得那个皮糙肉厚的自己,尤其美。哪有人一辈子平平顺顺的,经历点磨难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一个了?
我十岁时,父母和邻居挤在一辆三轮车上去赶集,司机喝了很多酒,回头跟他们闲扯时车驶进了悬崖下,捞上来的,是一堆支离破碎的肉。
十一岁,爷爷被轧草机轧断一条胳膊,因为没钱医治,伤口化脓,躺在炕上活活疼死。我奶奶眼瞎,邻居小孩玩火,把我家房子烧着,奶奶没跑出来,活活烧死。
从那个时候我吃百家饭遭人白眼,十三岁认识了你,那是我还算快乐的一段时光吧,后来被姑姑接到省城上高中,学费是我假期挣的,建筑工地搬砖头、餐厅洗碗,考上重点大学,还被人顶替了,是我亲姑姑签的字,她拿到钱,给自己儿子在城里买房子,我替别人上了一个二本学校。
你有我痛吗?你有我难吗?
我在工地流血流汗的时候你在阴凉的教室里看小说,我在一个鸟不拉屎的郊区学校里勤工俭学,至少你上的是自己考的学校啊。
虽然我没有屠龙的力量跟他们去算账,但是眼下我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往上爬,一步一步,总会走到高处的。
今天要不是安慰你,我才不会把这些成谷子烂麻子倒出来,这些不光彩会反噬你的好运,再说了,说出来你以为别人会同情你,不,别人只会笑话你。
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公平可言,遇到不公正待遇,要自己去消化、去克服,一天再别苦哈哈了,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似的,你没那么重要,大家都忙着挣钱呢,谁关心你上了谁的床,拿了谁的钱。
白晓荷没想到许铭赫比她还惨,可人家哪有一点点颓势了,最后的安慰虽然有点损,好像也有点道理,她把手里的啤酒喷在绿萝上,油绿油绿的叶子散发出一股燕麦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