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薄袺
一
一只脚踏上桥,失修的石板受力突兀地翘出来,她趔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做出一个想要扶住的动作,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人只是十几米外视线所及的背影。自己在干什么啊,他觉得脑子像有藤蔓向外生长似的发疼。
发绿的江水里还残留着那个空空的,似是而非的拥抱。
二
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从单车棚抬起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今天的天气太好了,天蓝的诡异,布满了廉价的伪善,总觉得在嘲笑什么。LAVIN 经典白裙在视野内的一扫,激活了潜意识里一些积压太久的东西。没有什么内心深处的声音,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靠近那个身影,想要去她去的地方。
现在自己躲在路边的树后,盯着自己的球鞋鞋尖,不时朝着街对面的身影扫过几个眼波。身旁有人经过,赶紧直起身装作在等人。 他想起了《水果硬糖》里让人作呕的恋童癖Dave ,难道自己其实一直很恶心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一张一合,被汗浸透的衬衫一点点漫成有点像蝴蝶的形状。几米开外她蹲在桥边的菜摊旁挑着土豆。这里是个小学门口,混乱的斜十字路口,菜农们捆菜的金灿灿的绳子和红的绿的沾有泥点的塑料袋铺满视野的整个背景,那一抹白更显得特别起来。他知道,只要稍稍侧过一点角度,他就能看到她如中锋收笔那般含蓄而挺拔的鼻梁,眼睛里荡开普天下的水波。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动物一样,毛茸茸地挠着他潮湿的心尖。
她站起来,一束晃动的阳光从她的头发上一闪而过,裙底带起一阵风,是最嫩最干燥的白色,白的发烫,他觉得自己眼角要裂开了。又是一阵胃里的翻涌,他下意识地用力一吞,加深了一层欲望和对自己的鄙夷。不自觉地跟上,空气像马上要开了的油锅,灼人而腻,感觉随时要破掉几个最后的泡泡。
街边的十元甩卖店用劣质的塑料筐子盛着指甲钳一类的挤挤挨挨的堆在路旁,她从旁边轻巧地迈过。视线追随之处快接近这片棚户区的边缘,他稍显急促地仰头,像是试图去看某个镶嵌在日头边不存在的巨大的时钟,脚趾头撞到钝物的痛感一瞬间传遍全身——
他知道了。
整个天幕,都在以无比慈祥的目光,嘲笑着他。
三
当时为什么要跟上来呢?
他这样问自己,只觉得脑袋疼。灼眼的阳光直刺进右眼的眼角,像是木头边上的倒屑扎进去的感觉。透过阳光的树叶闪着不可思议的光,他感到从后脑勺冒出一滴汗来,耀武扬威地以夏日特有的黏腻滑进后背的那条沟里去,滴进光里。
前面的白色背影仍然按照均匀的步调走着,他突然记起来了。他第一次亲她是在七月十四号。可是当时就算回答出来又怎样呢,她那水干火灭燃烧殆尽只剩灰的眼神,已经梗死了他的喉头。她的声音在抖,咽喉深处连着僵硬的脊椎微微发烫,胸腔和腹腔的膈膜卡在身体的截面。没有歇斯底里与讨价还价,只记得自己如同意识离体以上帝视角瞰这狼狈的局面一般。所以结束了?最后她侧过身离开的那一瞬,只有那一秒,他看到了她的泪水。是一大滴,简直不真实的挂在她的眼睛下面。
一个多月了,他突然感到一阵颤栗。那滴眼泪大概是滴入了南大西洋,从巴拉圭河辗转到加勒比海,滑落到北冰洋边缘的海波弗特海,将挟裹的蒸腾热气传递到有六十七天无边黑夜的冰冷深处,冻成极薄的刀刃,插在他看似牢不可破的雪山的悬崖上。
烈日下他正在雪崩。
不过他与自我毁灭毫不相干。因为他从自身抖下来而用来摧毁房屋毁伤他人的雪崩,不过是冬空挥洒在他身上的粉末,同他的本质毫不相关。可是在雪崩的一瞬间,雪的轻柔与他悬崖的酷烈将发生换位。带来灾难的是雪,是轻柔而非酷烈。
雪崩后的平静上紧了他的发条。脚步越来越急,眼看就要直直撞上她的后背,瞳孔一放大整个人停住。喉咙里有血腥味涌上来。他仿佛再次听到了那句话——失恋就失恋了呗。
四
被击中的恍惚让他咽了一口口水,胃里隐隐的灼痛感把他拉扯回瑞士干酪锅的日子。她向往欧洲,特别是北欧,虽然从来没去过。他微微眯起眼,想起自己指出瑞士其实不是北欧国家时,她拿着锅铲翻炒的手猝不及防地停住。那时恶作剧得逞般的满足感现在终于融成沁骨的寒。
说来,传统瑞士干酪锅就叫“融化”,取自法语Fondre的阴性变位。正经的瑞士干酪,只适合两人对坐吃。锅不大,浓稠的干酪被温度烘软缠绵在锅底,用细巧的长杆二尖叉,叉着土豆、面包片、火腿下锅,汁浓挂肉。往往与窗外冬日冻住的风雪隔着雾气相映,实在是一种温暖的食物。
如果没有她,他大概不会试图去了解怎样的二尖叉最正宗。当然,正宗的瑞士干酪她是做不出来的。明明干酪搅和得太软奶味又过重,用火腿肠替代咸火腿更显得不伦不类。从小组赛开始,这种奇怪的干酪火锅就陪着自己。他又怎么看不出来她不过是为了迎合自己而去了解足球,只是有时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快低到锅里去的模样,甚至比电视屏幕上奔跑的人更具吸引力。记忆中格策在113分钟的加时绝杀,不仅让德国队时隔二十四年再次捧起了大力神杯,左脚凌空勾射的动作想起来也隔着缭绕的蒸气。如此想来,所以自己,其实是被爱着的吧。
那么什么又是被爱呢?
日头稍稍偏转一些,熟悉的路还在眼前延伸,自己不过是朝着预设的轨道行进的卫星。当然,站到了绿化带里弓着腰看到的石板与平常还是有些不同。野草划过小腿,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与流过汗的皮肤一接触就粘上去。前面的人千万别回头,他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于是又用拙劣的手法试图把自己再藏的深一点。路人眼里没有他,他是知道的。但他深知这一点不能成为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的理由。“看”是一种吊诡的语言,是需要两个对象的交流。可是如果当一方并未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地,另一方是否是有罪的?换句话来说,他自己是否是下流的?可是如果,这就是爱,是不是就足够为自己开脱了。
那么,什么又是爱呢?
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弹出来,真的让他吃了一惊。这个所谓的分手之后,他的生活一如往常。或者说,直到刚刚,他才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是一直活在梦里吗?还是自己的情感本身就是枯竭的?像张悬所唱:“卸下所有的防备也只剩沉默。” 14年世界杯决赛该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激动,甚至是感情的充分流露。那个浓重奶味的吻,从印象深处浮出来。其实那句承诺说出来就后悔了,当时就有一种奇妙的预知,知道无法实现。她也是知道的。因为他一直清楚的看到她的最里层,最熟悉的虚荣与倔强伴着她的聪明。太过透明反而有种赤身裸体坐立不安的感觉。到了后来,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就已决堤。
正是从那时开始,她对爱感到棘手了吧。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最大的障碍,恰恰是过分的了解。就像现在自己踏上的这条道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将带领他到那个熟悉的小区。没有悬念的结局,不只是小说,在哪里都不会对人有吸引力啊。
五
一切都流转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详平稳,但这种状态本身便是不间断的瓦解过程。目睹一根火苗完成使命而归于解体,心里反倒产生宽释。
我本应铁石心肠。
然而,然而。
六
“没想到会再碰见我吧?别担心,我只是来补一次告别。
不能兑现18年俄罗斯世界杯之旅了,相信你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人。我一直在心里列出该向你道歉的一切,包括那些不该有的期待,和我理解却不说出来的伤害。
谢谢你这么久的付出。相比之下,我还是不习惯与人太近的接触。
我知道你会有自己的以后,抛下我的痕迹向前走。因为我也是这样做的。
我们彼此太像了。
再见。”
七
小区的大门已经到了眼前,他有些茫然地注视着这最后一段路。这会是他们一同走的最后一段路了吧。他呼出一口气,试图想象她听完后的表情,大约会微微颌首,然后转身进门。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从门缝里看到一次那滴眼泪呢?相较起来,自己额头上大滴的汗珠,可真是一种龌龊的存在。
该结束了吧。
也只能是自己,按下这个键。
走到拐角了。动作放慢一般,那张脸从下巴开始出现。可是,这是谁?瞳孔猛的放大,他听到了头脑里玻璃破碎的声音。一张并不熟悉的脸,不真实又嘲讽的映入他的虹膜。他后退几步,头上瞬间布满虚汗。不过这样看来,好像这个背影也不像她。一点都不像她。
自己一路上的羞耻都付诸东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停在了拐角。下意识地在此抬头,晃眼的日光像是惨白的冬日白炽灯。
去他妈的生活。
雪山巍然不动。
八
有发尾拂过手臂。
头低下来,她擦肩而过。
这次身体连反应都没有,望着前方如发面粉般平又不平的天幕,直直地走去。
九
They say people never change but that's bullshit.
They 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