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

我决定来念叨念叨我妈。


我妈,很普通,个子不高,身体胖胖的,没有文化,家中排行老幺。我妈会经常诉说,她小时候很苦,八岁就没了爹,娘不疼,姐姐们不爱,因为她刚好超出她娘对生女儿这事儿的心理承载极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在农村,重男轻女不奇怪。听我妈说,她爹还在的时候,日子尚可,每顿可以喝满满一扣碗(川渝地区用来蒸烧白的敞口碗)玉米糊糊,因为爹妈常年关系不和,经常打架。后来有天,小孩子不小心把碗摔在地上,碗沿缺了一个口,她娘狠狠打了她一顿,两个姐姐也嫌弃地剜了她好久,最终那碗也没给她换。我妈说,她娘好心狠咧!姐姐们也心狠咧!

两三岁时,坐在长条子板凳上摇摇晃晃,大姐姐没小心看护,她俯面摔进了藏着火星子的烤火堆,大姐姐吓怕了,一把把她拧出来,拿湿毛巾给她搓脸,搓掉一层皮。幸好,脸没烂,就是额头上这么多年依然留着几条浑白的痕迹。但,哪那么幸运呢,小孩子的右手烧萎缩了,筋没断,就是再也没法用右手吃饭盛汤缝衣补被了。这下好了,娘更不疼了,姐姐们也更不爱了。我妈苦笑着说,她娘以前老对她说,你当时怎么没被烧死喃?

我妈七八岁时,她爹好像是得了胃癌。快落气的那晚,我妈给她爹端了十几碗白开水,因为她爹一直说渴。后来,她爹又说想喝糖水,但家里没有冰糖。村里距离镇子有十几里路,还要爬山跨水,是不可能去现买的。我妈说,她爹去世后,家里的煤油灯也熄灭了。后来,村里老人给她说,那水啊,不是被她爹喝了,是被地府的鬼儿子们喝了。我妈说,她爹真可怜哟,生前家庭不幸福,造孽,到死的时候喝几口白开水都被鬼儿子们抢了。

我对我妈的童年和少年的印象很少,但很深,因为她喋喋叨叨了几十年。她爹去世后的十几年里,她是队里的牧童,是家里的打柴人,是她娘的出气筒,是姐姐们的顶锅人。她说,天寒地冻的三九天,也是要大清早就要去放牛的,但冷啊,脚手都冻僵了,怎么办呢?找个背静无人的地儿,撒一泡热尿,冲冲脚,够暖和一阵了。再后来呢,打柴的本事长了,可以窜上树了。有一回,滋遛滋遛窜上柏树尖儿,树枝儿承不起她的重量,弯了下来。她双手紧紧拽着不放,过了好久,没有一个人路过。拽不住了呀,只能放手,正好落在沙地里一块碎石上。她爬起来,后脑勺热热的,一股鲜血流了下来。摸了摸,又怕,怕被大人发现,回去找了一块旧毛巾缠在头上。我妈说,她命大,没打破伤风针,也没感染,结了个疤,现在还硬生生的。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再不济也知道爱美了。看到别家姑娘带着朵大红花或者绑着条红头绳,我妈说,她也眼馋。怎么办呢,这不还在放牛打柴吗?割点莎草,编点竹篓的背带,偷偷拿去卖掉,可以得个几毛钱。然后,悄悄买把篦子,买几根彩色头绳,回家还得把它藏起来。后来,还是不巧,被她娘发现了,没收了她的钱。她娘说,你身上的肉都是我给的,那钱,凭什么是你的?

有一回,我妈讲,她跟二姐姐两个人抬一箩筐黄豆。不知怎的二姐姐使坏,快放下担子的时候,二姐不声不响地在后头先扔下扁担,我妈在前面一个踉跄,把腰闪了。等她缓过来后,气急败坏,抓起扁担一棒打在二姐姐肩头。后来,二姐姐跑到她们娘的面前哭诉,我妈说,她娘追打着她跑了几条田坎。

再后来,大姐姐出嫁了,我妈说,大姐姐看不上人家,嫌弃人家老实巴交,呆头呆脑。她娘也追着大姐姐打了一路,大姐姐才被逼得同意。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可这大姐夫家就在对面村里。隔三差五,大姐姐回娘家背柴,我妈说,我打柴打的那么辛苦,凭啥你想拿就拿,连句谢都不道。这不忍无可忍了嘛,也不喊大姐姐了,开始骂人了。那边大姐姐哪能忍,恶语相向,恶俗极致,根本不顾对面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我妈伶牙俐齿,大姐姐骂不过,抄起家伙就要上赶着打人。我妈说,她又不傻,哪能像以前那样像木桩子一样愣在原地让她们打,但还是不敢还手,那就跑呗。她在前面边跑边骂,大姐姐在后面边骂边跑,一个不小心,大姐姐一脚没踩稳,膝盖扎在田坎边的树桩子上。后来,大姐姐也跑到她们娘的面前哭诉,我妈说,她娘又追打着她跑了几条田坎。

我妈说,其实她不是老幺,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按理说应该是九妹,名字里有个“芝”。九妹很小的时候很老实,很乖巧,很懦弱。有一回受了凉,得了咳嗽。原以为只是个小毛病,结果得了个“百日咳”,我妈说,九妹每次咳起来要跑好远,然后蹲下来咳好大一阵。有一回,九妹犯了错,她娘打了九妹。继父在旁挑唆这她娘,你看那东西心肠好硬,打了这么久都没有一滴眼泪,肯定打的不够重。她娘就不服了,好像失了一个会管教人的好名声,接着又打了九妹一顿。几个月后,九妹病重得不行了,她娘带着九妹去镇里的医院。医生说,迟了。然后九妹就永远停留在了“很小”的时候。我妈说,她娘去世前的几年里常念叨,九妹当年在医院的最后一晚,还叫娘别哭,叫娘以后不要打姐姐们。

十九岁时,我妈出嫁了,嫁的不是我爸,现在我叫叔叔。听说,这叔叔年轻时倒生的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我妈讲,她从没受过婆婆的气,为啥?因为婆婆在这叔叔小时候就过世了。可这气,就像囤在那儿似的,没婆婆气,可还有丈夫气。这不,“没妈教养”就不是一句骂人的话了,而是让这叔叔长的脾气野,性子野,门道野,手艺也野。每年大年初一,年轻的我妈老早就被一群徒子徒孙一边叫嚷着“师母”一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吵醒。这叔叔一面幺五喊六,一面千秋功劳似的。后来,我妈生了大哥。嘿,可宝贝了。我妈说,她娘直呼“贾宝玉”。过了三年,又生下我二姐。二姐可生的不容易,计划生育办的人都到家里来了,我妈呢,挺着大肚子爬上房顶,说,你们要拉我去打掉我就跳下去。结果,孩子保住了,钱也罚了。儿女双全,凑个好字,多美?可这叔叔不知足啊,仗着一身好皮囊,江湖义气,狐朋狗友一大群。我妈说,在外能看风水,看地基,看桥补路样样行,在家煤油灯盏倒了绕地三里也不扶。我妈说,气死人咧,离婚吧。可她娘不同意了,说这女婿嘴甜人又能干,每回“妈”前“妈”后叫的可舒坦了。我妈回说,背地里骂你,你耳根子也不热?十多年后,我妈说,她终于忤逆了一回,偏不听她娘的了。

我对我妈真正成为我妈之前的印象就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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