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羡九)君言雪

  01

  她所认为的初见,在城墙之上。

  蜀中气候温和,四季如春,常年是不见学雪。今年不知道怎么了,堪堪临近年关时,便破天荒的下了一场小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落了整个京城。

  她早早起床,天光微霁,隐隐传来更声。她有些急切的上了城楼,一禾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

  远处一片茫茫,只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她征征看着,半晌,眸子一颤,半是喃喃道:“他说,雪是温暖的。”

  一禾心尖一颤,抬头,恰好看见她偏过头,笑的悲哀,眼泪落下,蚀了几片雪:“一禾,他骗我。”

  指尖微凉,所触皆是侵透骨子的寒,偌大天地,偏偏她所在之处,不得自由。

  一禾眼睛一酸,连忙垂下眸。

  那厢的她好似又出了神,不言不语,静默伫立,任由雪覆了满肩,有一片随风,落到她睫羽上,遇暖化开来,像哭了一般。

  不知站了多久,人烟渐浓,街尾小巷到处是嬉笑的稚儿。那聚起来的年味,被雪一盖,也淡了下去。

  如今的京城,百废待兴,人人自危。

  她拂下肩头落雪,淡淡开口:“回去吧。”

  一禾应了一声,低眉顺眼的跟在她身后。

  在踏上第一级阶梯时,她募得感到一阵心悸,好似有所感应,回头,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张牙舞爪的真龙攀附其上。

  尖利的声音随即响起:“皇上驾到——”

  步伐一踉跄,她心慌,连礼仪都顾不上,跌跌撞撞的奔了下去。

  说来可笑,这是她和皇上第一次见面。

  她名义上的丈夫,她的天,连新婚之夜都没来,生生晾了她一夜,让她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实际上连见面都算不得,仅仅是惊鸿一瞥,一个影子而已。

  02

  十六岁的顾徽南,真真将南地女子的温婉刻到了骨子里,单单坐着,就自成一幅画。

  重徽叠照,东南之秀。

  他初听时,只觉得美到了极致。是要有多少宠爱,才能得到如此名字。两个字,将期待骄傲演绎的淋漓尽致。

  彼时的她正悬腕提笔,工工整整写下谜底,满分自信的向摊主讨要正确答案。

  上元佳节,京城热闹到了极致,人流如织。

  莹莹火光映着她唇角的笑意,他一时竟心乱如麻。

  他看着她提着赢来的大大的灯笼,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尽拣些人少的地方去。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跟了上去。

  周围天色俞暗,那一团灯笼暖光格外明媚。

  她到了桥中央,募得回头,月辉就着粼粼水波,映在她眸中,眉眼弯弯:“你跟着我做什么啊?”

  他没料到,一时愣住了,直到听到扑哧一声,才回过神,耳根不由自主的红了。

  “你是想要这个灯笼吧?好多人都想要。”

  她晃了晃手中的灯笼,笑意盈盈,直达眼底。

  “诺,给你。”

  说完当真毫不留念的将灯笼递了过去,看着他接过去,她眼眸一转,又狡黠的补充:“收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啦,以后要随叫随到哦。”

  他不由得失笑。

  那灯笼上用墨笔摹了她的名字。

  “顾徽南。”他轻念出声,对着她的笑颜,说:“三日后你来这里,我带你去京城中最好玩的地方,就当报答你的灯笼之恩。”低沉的声音缓缓倾泻,莫名的蛊惑。

  果然,她眸子一亮,毫不犹豫的应下:“好!”

  他又一次笑开,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03

  顾徽南在雪天站了太久,她体质又娇弱,被热气一激,连带着寒气也上来了,当天夜里便发了热,一连几天都不退。偏偏这时又到了宫宴,她身份尴尬,若是告假不去,指不定被有心人怎么编排。

  喝下一碗苦涩的药,一禾将她裹得厚厚的带到宫宴上。

  往来人影错落,她恹恹的坐着,还得强打起精神打招呼。

  好容易撑到了时辰,她堪堪舒了半口气,眼神所过之处,身子顿时一僵。

  当今是李家的天下,一年前大汉灭了大梁,破了天下双分的局势,成为了天下之主。

  人人都唏嘘大梁气数已尽,盖因大汉天子,年少成名,善谋骁勇。

  她犹记得她出嫁的那一天,无数人涌进那面泼满大梁子民鲜血的城门,锣鼓声传的很远很远。

  她的亲族兄长,远在千里边塞,满城喧嚣,均与她无关。

  那是她穿过最美的衣服,红的似火的嫁衣,描金画凤,用最好的布料,请两百人用近一年时间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他们都说,她生来幸运,出嫁之前是大梁最受宠的公主,出嫁之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谁又知道,这三尺红墙,就是一个天然的牢笼,断了她的翅膀,牢牢锁住了她。

  皇帝有意羞辱她,连一面都没见过她,她坐着这个位子,不过有名无实,连最低贱的婢女都能随意议论她。

  一切一切的恨意和不甘,现在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她的脸瞬间白了。

  颤了颤嘴唇,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行了一礼,好似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以至于她离开的步伐都是踉跄的。

  远远将繁华甩在身后,顾徽南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怔怔落了下来。

  那双眸子犹在眼前,温润和煦,满含笑意。

  是他。

  她茫然的走回房间,疲惫的闭上眼,一夜多梦,往事犹在眼前。

  04

  她最念念不忘的,是那一方萤火,在最后的余热里尽情燃烧。

  从不知道京郊竟有这么大的一片花海,她登时惊讶的瞪大了双眼。仲夏夜微凉,远处少年扬起唇角。

  “漂亮吗?”

  “漂亮!”她高兴的在花海中转圈,裙摆翻转,好似一朵盛开的花,惊起一起萤火乱舞,“这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他舒开眉眼,月白袍子蹁跹而来,拉着她的手穿过一朵又一朵蔷薇。呼啸的风划过耳边,白色花瓣洋洋洒洒,美得如梦如幻。

  她不由自主的驻足,伸手去接花瓣。

  “你见过雪吗?”他轻轻的问。

  顾徽南摇摇头,神情有些向往:“没有,蜀地是没有雪的。”

  “雪是温暖的,就蔷薇花瓣一样。”他的语气温柔,“很美。”

  “你会带我去看吗?”

  “会,无论你想去哪,我都会陪你去。”

  “说好了哦。”

  “说好了。”

  顾徽南笑了起来,手指在他的手心画了一个圆,近乎执拗的要他一个承诺:“不准食言。”

  “嗯。”他亦郑重承诺,一字一顿,似乎将一颗真心剖开给她看。

  他大约永远不会料到,那时那地,夜色掩盖下她红起的脸颊,是喜欢他。

  05

  后来,她偷偷去找过他好多次,在护城河上,总能看到他的身影,雨天执伞,晴天云衫。远远对她温和的笑。

  扑进他的怀里,他揉揉她的头,眼眸不自觉的宠溺。

  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有时策马奔腾于郊野,有时漫游酒楼小肆,她明明不会喝酒,却偏偏要装的豪气万千,总惹得他哭笑不得。

  那时乱世已开,大梁和大汉的气运之争,到了最关键的时期。每每闲逛,总能看到面色惶恐的人和压低声音交谈的政客。

  在不知不觉中,战火已经波及到了京城,如今人人自危。

  她能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她向他倾诉家国情怀,眉眼间压满担忧。

  他只能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除了心疼什么也做不到。

  那年的元旦也是压抑的,新年过了不久,她来找他,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看到他的那一眼掉了下去。

  他连忙替她挡住细密的雨丝,疼惜的问:“怎么了?”

  “呜,父皇生了重病,太医伯伯说他快不行了。”

  他愣了一秒,旋即压下眸中涌上的异样。将她抱的更紧了些。

  又过了不久,她来向他告别。

  她身为神女,国难当头,理应攀昆仑山,为黎明百姓祈福。

  只是谁都明白,大梁要亡了,已是强弩之末,只差一片鸿羽,那表面的平衡和就会被击得粉碎。

  她怎么不清楚现在的局势,一身素衣,异常平静的跟他说再见。

  他想想便喘不过气来,万级阶梯,她一步一叩首,一刻不停,鲜血染红了青石板缝。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巅俯视时,是不是也觉得孤独?

  06

  醒来时,已经过了请安的时间,她由一禾服侍着穿戴好,仍觉得头痛难忍。

  本想着去向太皇太后请罪,不曾想一只脚刚迈出门槛,他的身影募得窜入视线。

  本来就乱的思绪像是被清空了一样,短暂的空白后,她慌慌张张的收回脚,声音甚至有些尖利:“一禾,闭门!”

  可惜已经迟了,短短几息,他已近在咫尺,一把拉住她。

  顾徽南的脸煞白,稍稍吸了一口气,垂眸,不动声色的扯了扯袖子:“皇上,请放手。”

  他依言。她立马退后几步,行了一礼,用淡漠到极致的声调说:“不知皇上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南儿。”

  顾徽南有一瞬间的征然,旋即摇摇头,笑着纠正:“皇上,臣妾李氏,名婴。”

  婴,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草率和羞辱,她留了下来,却连本来名姓都被剥夺。

  她的眸中恨意萦然,像一把刀子,刺入他心中。

  他忽然一阵心慌,本来想着说些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搜寻了一圈,竟然没有。

  想来也是,她是大梁公主,后宫人皆以她为敌,朝廷之上又没她可牵挂的人。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见他半晌不说话,索性下了逐客令:“皇上,臣妾有些累,请回吧。”

  无言,半晌,他终是颤着音的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便落寞离开。

  他没回头,没看见她唇边的冷笑和眼底的森然。

  07

  城破的时候,顾徽南根本不知道。

  探子日复一日传来捷报,她刚开始是欣喜,后来渐渐起了疑心。

  终于有一天,她收拾好细软,跋涉数日,下了昆仑山。

  心中不安愈加膨胀,她一路所见皆是尸横遍野,流离失所,婴儿在废墟上啼哭。与探子所报相差甚远。

  当她赶到京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城门上刻满深深浅浅的刀痕,鲜血将木板染成暗色。城门大开,尸体横了一座城。

  还有没有退尽的大汉士兵在到处巡逻,昔日的繁华盛景,均成过往云烟。

  她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喃喃着一个有一个她熟悉的人名,却没有人回答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撕心裂肺的喊:“李俞!”那袭云衫没再出现,似乎随着战火而纷飞成尘。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探子早已被买通,能做到这般手段的,还能有谁?无外乎大汉的那位天子——李景行。

  她呆呆的任由守城士兵将她带走。听着她的亲族兄长均被流放边关,声嘶力竭的闹了一场。

  最后不了了之。

  李景行至今没来看过她,尽管是他下的命令将她关在大梁皇宫。

  哦,不能叫大梁了,应该叫大汉。

  她整日整日的哭,不吃一点东西,终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枕边多了一纸圣诏——李景行要将她纳入后宫为后。

  自那时起,她好像是接受了一切,不闹不哭,好好的对待自己,只是更加安静了,不声不响的能坐一天。

  顾徽南告诉自己,她一定要报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07

  皇上疯了,李景行疯了。

  整个皇宫笼罩在一场阴云下,一时竟然没人敢提“皇后”这两个字。

  底下里还是有窃窃议论声。

  “听说那位是服毒自杀。”

  “是吗?死前好像还留下了一封遗书。”

  “皇上看完就哭了,这不,不理朝政已经三天了。”

  “哎……那位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

  

  他将那封遗书看了无数遍,翻来覆去无非那一句话。

  “顾氏徽南,大梁公主,于仇人之下苟延残喘,有失大梁气节,今以死谢罪,以正我国风。”

  他细细描摹着“仇人”这两个字,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顾徽南,总是知道怎么才能给他最厉害的一刀

  她死前他去看过她一面,只是她闭门不出。

  他那日心慌的厉害,不自觉的问出了那句话:“南儿,你还爱我吗?”

  门内似乎传来一声笑,她说的讥讽又残忍:“皇上说笑了,从未爱过,何谈还爱?”

  那天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的洁白,显得她唇边的血迹愈发刺眼。

  一禾红着眼眶对他说:“娘娘去前,让我给皇上传个话。”

  李景行恍惚问:“什么?”

  “娘娘说,这场雪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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