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走上返程的高速公路,一场暴雨已在前路开始埋伏。此时我还在八九十公里外的秦岭山里,下午四点多钟,县城的阳光同样猛烈。水泥浇铸的山间公路蒸腾着热气,脚踩上去竟然吸鞋底。上半身在阳光的缠裹下,汗水已湿透前胸后背。好在仅仅只是走路,仅仅只走了几十分钟,不服老的身体还有股野蛮劲儿,足以应付。一个小时前,所有应办的事务已办完,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
开着车,原打算顺着国道返程。国道狭窄一些,弯曲一些,它像一位兄长,总是谦让身边茁壮成长的弟弟一一高速公路,而弟弟却是横冲直撞。两条路的里程差距不是太多,走高速当然快些,还安全,但想想这趟路要交出四张多红票子,有些心疼,决定还是省省,就一甩方向盘走上国道。在层层迭迭的山间那蜿蜒曲折的公路上,敞开车窗,让山间富氧的风吹进来,让满眼里生命织成的绿色直面我,让放飞的心情抹掉疲惫、沁润快乐,以70多码的速度在路上奔驰。
叮噹!前窗玻璃上忽然击下几颗硕大的雨滴,似乎无缘无故,不经意间让人一怔,忙抬头从山的缝隙里看前面回家的方向,原来那方向已让浓重的厚云堵满。不,那已不叫云了,那是一座翻滚的山,黑颜色的山,将原本碧蓝的一方天空,山头、河流、阳光……全都吞噬,云间挟裹着白线似的东西在闪烁,我知道那是闪电,平时撕开夜空如雷霆万钧,这时却显得分外潺弱。不过再潺弱它也是闪电,如一群魔怪在挥动鞭子,正以泰山压顶之势张牙舞爪地涌过来——涌向我正要走去的路。
心里猛地紧一下,叫不好,看样子将是大雨。想到前路的弯道有多险峻,一边是石崖一边是水库,算了,还是走高速吧!于是灵机一动,关严车窗,又一打方向盘,向不远处的高速出入口一头蹿进去。
蹿进去的是宽阔又笔直的路,但路已雨雾迷濛,猛雨说来就来了。热腾腾的雨点和着风,眼前青光闪跃,粒粒雨滴击打在地,溅起尘烟。此时的高速路上,大大小小的车们都感觉到了,它们惊惶着,一边闪着红灯一边赶向前去,车轮在各自的道路上划开气流。风呼啸而过,带走的还是风。雨却砸在车上,金属的车壳哗啦啦发响,汇成一种千奇百怪的声音,鼓噪着,托举起头顶翻滚的黑云。
山上吹下干枯的落叶和树枝,飘撒在银闪闪的高速路上,再被风雨狠摁在地,车从它们身上压过去。此时乌压压的云空猛然闪开一条缝隙,泄下来一束灰白色的光。随光一同落地的,是天河崩岸,浪涛溃堤,刹那间轰隆隆倾泼在路上,车上。路,已不见了,或者不是路了,惊心动魄的恐惧慑住我心智,逼迫着没有时间害怕。唯见四、五丈远处行走着一辆大货车,不停闪着红灯,车轮犁开水浪,毫无畏惧的向前。受它感染,我也只有咬着牙跟它身后,不管前方是末日还是末路,不离不弃。在这风雨晦暝里,无论大车还是小车,皆如蚂蚁一般被狂暴地揉碾。
刮雨器开到最大,雨水仍如幕布垂挂在前窗玻璃上,幻化成光怪陆离的狰狞,魔鬼似的想扑进来,趴在外边拍打、叫喊;受不了似的哭着,挣扎,仿佛它们也是受害者。我拼命瞪大眼睛,眼皮一丝儿不眨,努力向前盯着。盯车前的路,盯路上倾倒的雨,盯四五丈远处那闪烁的红灯。这会儿又来一股风,它是从侧面袭击,从高架桥的栏杆边爬上来,一个鹞子翻身,狠撞,车摇撼了一下,但被雨吃力地顶住。我赶紧踩一下油门,汽车微弱地轰鸣,哼一声,增长了力气,往前蹭几步,见前面那束红灯陡然逼近,忙踩一下刹车。就这么在雨的施虐下一点点移动,惊骇,狂暴而震慑,从肉体到精神已完全被占领,所有的念头里都是紧张,体内的肌肉如绷圆的弓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懞胧中,前方一个黑洞洞的大口,里面闪着微弱的光,那光带着人性的召唤,温馨。知晓那是隧道口,一喜,心中蓦地有了安全感。但一股更大的风又扑过来,像要揪住车的尾巴,不让它进去。于是再踩一下油门,使劲挣脱,撇一束尾灯的红光,终于钻进隧道。
耳畔一下子安静,刚才的恶劣瞬然不见,轰隆隆的声音甩在身后,如从战争的硝烟里穿越过来,进了另一个世界。这才松一口气,定睛一看,身前身后均是长长的车流,红灯一闪一闪,慢慢向前游动。大家仿佛都从惊魂中醒来,左右顾盼,在大山的腹腔里,享受这世间分秒的安宁。有人摁了下喇叭,声音那么亲切,跟着又有人摁了一声。
这条五六公里长的隧道,我们有条不紊地走着,走着,待走出隧道,已是另一个世界,天空放明,云开雾霁。还在下着雨,但已是人间的雨;还在吹着风,但已是人间的风。将车停在服务区,开了车门,走在雨地里,张开手,感受这和熙的风与温馨的雨。回首看抛在身后那山边的天际,仍然浓云翻滚,扯着闪电。再看手机荧屏,好几条气象短信显现:x月x日x时x分发布暴雨橙色预警:您所在的地区未来3小时内降雨量将超过60mm,降雨可能持续,可能引发山洪、泥石流等灾害,请及时防范。
生平第一次感受如此猛雨,在高速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