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ota和李叶茴一起去了机场,一个去东京续写脚踏实地的未来,一个去希腊开始不靠谱的冒险。
一路上他们看见不少“寻狗启示”。
“这狗的画像有点眼熟啊?”,Ryota摸摸头,“对了,这不是画在你墙上的那只狗吗?”
“是啊,”李叶茴,“那是我好朋友的伙伴。他是个插画老师。”
他们在候机大厅告别。Ryota摆出他标志性的动作:食指骚骚耳朵 -- “我一进球就这样。”
就这次一别可能就是永别。旅行就是这样,与无数陌生人结缘,然后成为彼此的过客。
李叶茴下午两点就会飞往希腊,航程耗时两小时二十分钟。到达时,希腊本地应该是五点半的样子。李叶茴已经计划好了,她要好好尝尝那图片上十分诱人的“酿西红柿球”,然后才去“利托霍龙”,那个比赛的起点城市。
至于新的房客,那个奥地利小提琴手,李叶茴已经和她打好招呼:去哪里找钥匙、去怎么烧热水。
“叫你的朋友一起来Party吧,好好利用这个房子。反正我这个房东不在。”
希腊,左手爱琴海、右手奥林巴斯。
一出机场,李叶茴便被远方点缀了大片土黄色块的连绵群山、和星点人烟所吸引。她这才明白欧洲的山原来不全是绿的。
她背着满满当当的60升背包坐大巴深入城市,一路上的风光仿若回到东南亚...繁杂的街道和性急的女人无处不在,吱吱呀呀的大巴人多得要溢出来。
酿西红柿球充满了地中海风情:无油、健康。只是这有些酸过头了,让李叶茴的太阳穴抽搐了二十多分钟。她捂着脑袋下了火车,终于从雅典到了利托霍龙 -- 位于希腊的皮埃里亚州,也是奥林巴斯神山所在的地方。
在火车上, 她一直在看学习笔记。李叶茴一直提醒自己:这不是旅行,是探索,是暂时的偏离主道、却不能完全出轨。科研梦还得继续考验。
奥林匹斯山是希腊最高的山峰和巴尔干地区第二高峰。地形包含许多迷人而壮观的特征,其中包括纯粹的岩石峰、深峡谷、高山地带和厚厚的森林...这些奇特地理结合起来,创造了奥林匹克山满的奇观异景。这山脉囊括了52个高峰,高度从760米扩展到2918米,结合着纵横叠错的丰富植被、和层峦叠嶂创造出独特美景。
李叶茴这次要挑战的一百公里路基本上囊括了所有经典地貌。
在这场比赛的宣传片里,她看到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贫瘠山顶上,一个光膀子的选手正有节奏地跑着。这才是世纪之巅的奋战。李叶茴红了眼眶。
此时是旅行淡季。即便如此,李叶茴还是因为这里罕有亚洲人的影子而吃惊,更别提人山人海的中国同胞了。
自从选择做背包客,李叶茴的登山包就成了她的蜗牛壳。长途旅行中,偶尔她会背着一棵菜,偶尔也会背着大罐小罐的调味料。但是短程旅行中,她也不忘背上能为她排忧解难的各色零食。比如此刻,李叶茴就急需食物的安慰:毕竟明天有一百公里的行程啊。
那晚,李叶茴临阵磨枪地研究路线和比赛信息: 这100公里所囊括的群山里,最高海拔2650。山顶温度半夜最低可达零度以下,所以要尽力避开深夜出现在高海拔区域。比赛没有志愿者,所以补给站的食物大家按良心拿,切不可贪心。
参赛选手中一共才三个亚洲人,一位28岁台湾男生、一位61岁韩国大叔,还有一位是20岁的李叶茴,也是全场最年轻的选手。
晚上,她租了一辆破得只有闸的脚踏车,在爱琴海和奥林巴斯山之间骑行了20公里。她扭头看那山,就像看夕阳下一个男孩的侧脸,也像看“父亲”伟岸的背影。奥林巴斯那巨大山体在雾气中只是一道曲线,像是水墨画中的挥斥方裘的一抹墨迹。可是李叶茴了解山的险恶,哪怕是看到那若隐若现的山体,她也会紧张得呼吸困难。
希腊和慕尼黑有一个小时时差,李叶茴和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不在一个时区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李叶茴便穿戴整齐地下楼了。来接她的司机是个希腊老爷爷,讲着相当不错的英语。他有着地中海人民独有的热情:“你好啊,姑娘,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的?”
“我要去比赛的。”
“是奥林巴斯山的‘神秘路线’?”
“对,一百公里。”
那爷爷出人意料地刹了车:“神秘路线?一百公里?我之前参加过,这是一场神圣的比赛啊。”
他从抽屉里拽出一个黑橙色的奖牌 -- 那是十年前的一块奖牌,上面没有锈斑,却掉了色。“这是我人生做过的最伟大的事情...不好意思,情绪有点失控了。”,说到这,他的声音里满是哭腔。
车子向前滑行着,大丛的野草夹杂着肆意绽放的白色野花飞速后退,而那神山向他们缓步走来。
得知李叶茴并无任何越野经验、甚至连马拉松都没跑进过四小时,老人家突然严肃起来:“姑娘,你要学会尊重我们的神山。奥林巴斯山在我们希腊神话里是神的山,‘奥林巴斯’的意思是“光之处”。它的地位相当于天堂。众神、半神和他们的仆人都居住在这里。”
“我从你的脸上看不到敬畏,但是很快你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老人家吸吸鼻子、尝试摆脱情绪:“我跟你说说比赛吧。你怕黑吗?今天晚上你会独自穿越森林,城市离你时远时近,但是你会明白,你与人文社会的界限。”
“快到了,我停下来接着跟你说,”,老爷爷停下车。从后视镜里,他看到李叶茴正佯装在认真倾听、却藏不住眼睛里的不屑一顾。他褶皱的手指轻轻地描着窗外的山脊:“从这里、到这里,非常黑,泥泞,路标不多,要小心。十年前,我碰到过一个哭泣的跑者,说自己遇见鬼。所以你要镇定。你镇定吗?”
李叶茴点点头。她不但镇定,还不怎么怕死。
“记住,每个打卡点关门时间前一个小时到,就是还不错的速度。不然,可能就完赛不了了。不管怎样,相信这会让你终身难忘,希望你喜欢我们的神山。”,老爷爷嘱咐完,重新发动汽车。
他们到了起点,附近的草坪上立着几款造型各异的帐篷:“一些人前一晚上睡在这里。”
几个希腊人围上来,和老爷爷热情拥抱:“嘿,这是我的好朋友,她叫Joy。她才二十一岁,这是她第一次跑越野。你们帮我照顾她一下?”
那些希腊人仰头大笑、热情地搂着李叶茴:“走,我们去吃饭!”
“嘿!”那爷爷叫住她,“别怕。”
“嗯,不怕。”,李叶茴胸有成竹地向那山走去。
“这是我们这里第一次挂中国国旗。”,一个叫做Echo、目测40岁的本地女人正在审核资料。她让李叶茴想起在美国徒步时施舍给她食物的那个女牛仔。
李叶茴四处转着,有些无所适从。人们在地图前仔细规划路线、分配时间,李叶茴却对爬升高度啊、海拔啊这些数据毫不敏感,只能装模作样地调适自己新买的“登山表”。
“好表。”,一个男声传来。竟然是中文。
李叶茴抬头,看到一对台湾夫妇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女生叫林雪华,是个办公室小职工;男生叫吴可雷,是另一个办公室小职工。
“不过我们现在都是无业游民。结婚三年了,我们抽出一年来旅行。”,林雪华非常热情。她做过海外义工,还去澳洲打工旅行了一整年。在欧洲,他们已经呆了三个月了,“但我们最爱的还是南美。在南美,你才会发自内心地大叫: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啊!”,她也旁若无人地大喊。
而吴可雷是个越野跑老手。那些举世闻名的越野比赛他都参加过:环勃朗峰170公里、意大利巨人之旅330公里、八百流沙400公里极限赛...这些比赛短则耗时二十多个小时,长则几天几夜。每日都需要跑者超高负荷运转 -- 无论是肢体还是思想 -- 并用分钟为单位计算的睡眠时间补充精力。
“他已经玩了四五年的越野了,”,林雪华的语气突然有了充斥着娇颠的不满,:“唉,在台湾时,他甚至房间也不收拾,就知道开个车去山区爬山...你知道吗,在我们台湾,有超过一百座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呢!台湾百岳嘛。”
这夫妻两人一唱一和,为李叶茴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下午五点,钟声响了。选手们高举双手,喊叫着出发。
李叶茴系好鞋带,不知不觉已失去有利位置,只能成为队尾的喽啰。她隐约看到吴可雷牙签样的身板已然冲到前段。她不慌不急地塞上耳机、把运动相机仔细地别在肩膀上。
急什么?反正有二十八个小时可以挥霍。
然而,还没跑上半个小时,准备运动做得不充分的李叶茴很快感觉浑身无力、呼吸不畅。她借口打开登山杖,迈出主道、给后人让路。等她解决手头问题后,长长的队列已离她远去,身后也空无一人了。
可能是跟着无忧无虑的袁野混太久了,李叶茴也逐渐丧失了敬畏心。她边照相、边冲着山谷大呼小叫。等太阳贴着山边、即将掉下来时,李叶茴已经完全脱离队伍,独自站在荒野,听着自己一波波的喘息。
她尽力快走,但实在力不从心。另外两个选手赶上来,其中一个向她询问方向,李叶茴说这是对的路。于是三人结伴前行。
那两个男生,一个是奥地利的消防军官,另一个来自俄国、英文不佳,李叶茴也没听明白他的职业,只能一个劲地夸“酷”。
那个消防军官给这沉寂的夜带来不少欢乐。他紧跟着李叶茴,讲述着自己四五年前的登山传奇。逐渐,当夜彻底来临时,他那令人喜爱的高谈论阔便被机关枪一样短而急的呼吸替代。九点一到,他就拒绝前进了:“我可能走不动了,喘不过气来,我要离开了。”
李叶茴觉得他是说话太多、所以喘不上气。
消防军官二话不说往回走。李叶茴愣在原地。另一个俄罗斯男生见男伴走了,便果断向李叶茴道别,蹦跳着下了山、飞快地把她抛之身后。她本不服气地想追赶,可是头灯照耀下的盘根错节、怪石嶙峋让人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下山不都应该小心谨慎的吗?他们是怎么做到飞奔而下的?李叶茴百思不得其解。
她尝试着跑起来,一次脚底一滑、劈了叉,裤子好像也开了档。她赶紧用外套把屁股遮住。再试一次,结果直接被绊倒、整个人来了个滑稽的三百六十五度前滚翻,不但胸前挂着的墨镜断了,手腕也磕得生疼。一摸下巴,一手血。
她不敢跑了,只能用登山杖摸索着前路缓缓前行。
黑夜中的密林里,李叶茴和李叶茴的呼吸都开始颤抖。
突然一下,头灯灭了。她陷入彻底黑暗。
她慌乱无助地四处望着,待瞳孔适应后,才摸出手机、打开闪光,看到那廉价的劣质头灯有一个灯泡已经被熏黑了。身为电子工程系的学生,李叶茴在这荒郊野岭对着电子器件表示无能为力。
她龟速前行,既害怕被后来者超越,却也期待能有人帮帮她。
突然,李叶茴听到铃铛声!难道第一个救助站已经到达了吗?李叶茴飞快地跑过去,中途摔了两三次、却毫不在意地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狂奔。跑到最后路标也丢了,她依旧不理不睬地向前冲。终于,那铃铛声就在一片树丛后。她拨开树枝,看到几只摇头晃尾的牛。
那是牛铃。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体力透支、能量不足、电力即将耗尽...“有人吗?”她大喊。
大山用呼啸狂风回应她:没人。
李叶茴尝试着往回走,可是一回头,却发现面前有三条路。她一条都不敢进。
“有人吗?有人吗!”
没人,没人,没人。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希腊的荒郊野岭,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