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所有的事,都逃不开“缘分”二字。
有的人近在咫尺都会擦肩而过,而有的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可能缘定终生。
我是潘媛的有缘人。而潘媛的有缘人,一定不仅仅只有我一个。
有一点肯定的是,我这匹曾经在恋爱的跑道上无拘无束的野马,的确是停下了飞驰的脚步。当生命的困境让我无所适从,潘媛,她成了拯救我的唯一的女人。
她开始三天两头来我这里,有时一个晚上,有时两个晚上。
我很快成了她的姐妹,母亲,总之是同性的知己和亲人。
有关异性之间的那些美妙的事儿,在我和她之间,永远都不会发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脱胎换骨,从一个慵懒的人变得无比勤快,甚至还学会了做饭,烧一些可口的家常菜,比如糖醋排骨,清蒸鲈鱼,炸薯条等。每天忙碌这些,好像知道,她会在某个时刻不期而至。然后我会静静地坐在地上,做一个世界上最无怨无悔的倾听者。
或许,也就是那时候,我明白了那篇小说对于我的意义,原来是这所有结束后的一场沐浴。
无数的水珠从我的头顶喷薄而下,我像被什么覆盖了,埋葬了,又如蚕般破蛹而出,是一场宿命的飞翔。
我的羽翼,一直触到了那双粉红色的小皮鞋。那些夜里,我开始为她擦鞋,用一种无色的鞋油上色,总之把上面的污渍擦得干干净净,我才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渐渐迷恋上擦鞋匠的工作,往往是一边听她诉说,一边仔细地擦鞋,像是为苍白的双颊擦上玫瑰色的胭脂,它的楚楚动人,你一定是能显而易见的。
有的故事,往往会超越了固定的年限,它如此高傲如此漠然,它是一把灼热而凌厉的刀,又如一艘失重的船,坠落到苍茫的命运的深渊。
穿粉红皮鞋的女孩,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她在浦东的一家幼儿园工作,有不错的收入,和围在身边的可爱的孩子们。照理说,她不该这么早结婚,她有好好挑选斟酌婚姻的余地。但她等不及了。她记不清她多少次痛下决心,并且痛哭流涕了。
母亲总是对她说,什么好的都要留给弟弟,你只能吃残羹冷炙。你弟弟可以穿新买的小西装,而你只能穿亲戚穿剩下的旧衣裳。
她望着母亲的时候,都不相信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就像是格林童话中的《灰姑娘》,而她看起来,似乎比灰姑娘还要凄惨。
她的继父,平日里冷漠如冰,长着一双鹰一样眼睛的男人,在一个喝醉酒的夜晚,踱进她的房间,将他钳子般的手,狠狠地捏住了她小小的乳房。
她尖叫着,和他厮打着,最终是看见母亲奔进来,抽了她一记耳光。
母亲说,你是个不要脸的小婊子!
说完拂袖而去。她泪雨滂沱,对着母亲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嚎叫着,我会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
她是这世上不幸的孩子。
那年,她还在上高三,她还需要她的母亲和她畜生般的继父给她付昂贵的学费。她后来一直寄宿在学校的宿舍里,直到幼师毕业,当了一名幼儿园老师。
刚工作的头一年她把所有工资都花销掉了,艾格牌子的时装,美宝莲牌子的口红,仿佛要把从前那些失去的东西统统补回来。她也给自己的母亲和继父买礼物,毕竟是他们供自己上学的,毕竟他们养了她这么多年。但她最后得到的回答,却是母亲要她把每月的工资如数上交给家里,原因是家里经济拮据,父母都下岗,弟弟还要上学,她要为这个家庭做贡献。
她一听就生气了,但还是压制自己的情绪,用商量的口吻对母亲说,我刚工作,工资太低了,还是过几年吧?母亲当即就打断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她指着她的鼻尖说你这个小婊子,我看着你就来气!你和你爸那点丑事,到今天还是我心头的恨!你如果不拿钱就最好嫁人!我培养你到今天,也算尽到责任了,你也该回报了。我指给你两条路,一条给钱,一条嫁人,你自己选择吧!
她犹豫了几分钟,说,我还是嫁人吧。她想到了从前的誓言,如雷贯耳。她知道,她其实已经别无选择。
于是就托了学校里的老师给她介绍对象。她母亲什么也没有给她,唯独给了她一副好皮囊,而且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因此相亲之路还算十分顺利。对方是一家电力公司的部门经理,比她大十岁,未婚。
那个叫水建军的男子相貌堂堂,个子高高的,白皙的国字脸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他的家境也很好,父母都是市里的干部,他是家中的独子。他前些年谈过一个女友,后来人家出国甩了他,他才成了大龄的未婚青年。
相亲的那天,水建军一眼就相中了潘媛,那种玲珑的清纯女孩,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婚房在陆家嘴的一家高档小区里,婚礼也举行得很隆重 ,包下了五星级酒店的整个宴会厅。
那天宾客满朋,连说过老死不相往来的母亲也化了妆和继父屁颠屁颠地跑来了,笑得合不拢嘴,以致整个脸都扭曲得很奇怪。
他们第一次破费买了贺礼,还向大家介绍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所有来客都啧啧称赞,那种艳羡让她的父母也着实出尽了风头。
那以后她和家里的关系有了改善。但她是再也不会回去了。她是那种跨出了一步,绝不回头的性格,更何况现在她的家里,看起来要比以前好上很多倍的。两个人住在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有落地的长窗,还有黑色的,丝质落地窗帘。
清晨的时刻,外面鸟语花香,风吹起窗帘的一角,阳光与花卉的精致迷离就错落地映照在家具上,有一种静谧而高贵的美。所有房间是按照欧式风格装潢的,那时候装潢公司拿来一本小册子,有粉红系列的,黑白系列的等等。
她是钟情粉红系列的,而水建军说,这房子不是女孩子的闺房,还有我这个大男人住着呢,我觉得用粉红色不太妥当。
她听了想想也是,就按照水建军的要求选择了黑白系列,然后,装潢公司就派人过来,按部就班地忙碌起来。
所有的设计都是让她满意的,只是在一个细节上,她和水建军再次发生了分歧。
她希望落地窗帘是丝质的,白色,有一种朦胧的梦幻感,但水建军却坚持要是黑色丝绒的。他的理由是白色不耐脏,丝质的容易损坏,他说,不要华而不实,过日子讲究的是一种踏踏实实,所以我还是觉得黑色大气,沉稳,比较好看。
她看着水建军,对方的脸上带着笑意,但目光中却带着一缕肃杀的寒气。她被震慑了一下,发现自己竟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了。
的确,在她和水建军的婚姻上,她是带着一种隐隐的自卑的。自己只不过是个出身下只角的女孩,从小没有家庭的宠爱,连像样的嫁妆都没有,水建军能看上她,她真的算是高攀了。
而那时的她,只不过是把婚姻当作急于逃离那个家庭的一种方式。所以,她没必要再苛求些什么。
所以,每天清晨醒来,她都会赤着脚奔过去拉开厚重的窗帘。
她站在玻璃前,手指会行云流水般地滑过她的头发,她望着窗外的花花世界,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流,总觉得自己是踩在云里雾里,轻飘飘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却牢牢攫住了她。
她突然对着镜子问自己,你叫什么?
她终于看清了,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潘媛的女孩。
可是,那是个终于,可以叫做家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