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的美,在于它的淡泊,娴静,它的不争不媚,有用不傲,它的如诗如画。
在乡村,芦苇是不稀奇的。有水,有土,便能经春夏穿秋冬,一路飘逸吟唱。直到冬季来临,收起清姿,含谦低首。你知道,它并没有死去。它所有的希望在根部,一颗颗嫩嫩的小芦头正等待春的召唤,选一个阳光正好的日子里,羞羞地探出脑袋来。
它只需一点滋润,一点泥土。而乡间最不缺的便是泥土和水,于是,你信步闲走,哪里都能遇见芦苇。
沟浍坎,河渠边,你寻着水的方向就是了。
芦苇的美各时不同。不说四季,单是春天,它的美也是逐步纷呈的。
嫩钻子是它早春的样子。冰河解冻,河水欢快时,“芦苇才露尖尖角。”那小尖角有时小得无法知晓它的存在,一脚踩上去,嫩头扁了,芽叶散了。过些时日,在原来踩坏的地方你又会见到一个芽尖来。
只要钻出地面来,你就不愁它长高了。“刷刷刷”,自带节奏挺直腰板地往天空窜嗖着,一天一个样。
等它窜到你小腿高时,中间的苇芯(其实是裹着的未展开的苇叶,)被顽童盯上了。一手抽拔了,小心剥开最外面一层。放嘴里吹着,就能像小喇叭一样发出悠扬的调儿。中间的空大,调就粗点;中间的空小,调就尖细了很多,像被捏着嗓子的公鸡。
大人听见了一定要阻止的:莫吹,莫吹,这是会引出蛇来的。被吓到也就一会儿,不多时,早就把那可怕的蛇扔脑后了,继续吹响起来。仿佛知晓了最坏的后果倒无畏起来了。
等那芦苇长成半大个儿时,它的叶子又有了新玩法。擗一片,尾首翻折,余出一根细细的尾巴来。在折处,竖着平行撕开两缝,两侧互塞留有一桥洞似的小口,尾巴穿口过,便成了一艘小小的船了。放水面上,撩水促驶。水的跃动带着它向前开动。我们比赛看谁的船跑得快,跑得远,手里撩水的动作更猛烈起来。
你有见过芦苇停舟吗?不是画里,不是影视剧里。小时候很幸运,常有这样的机会看到。一幅自然浑成的水墨画:船是小木船,或不大的水泥船。都小小的,简简单单。船头,船舱,船尾,一把竹篙,一把木橹。在旭日东升时,在夕阳西下时,静静地横在芦苇间,沐浴在灿灿霞光里。那是村里耐不住闲的老人家的船。拉着网,兜些小鱼小虾来,一能改善伙食,二来活动筋骨。
小船虽小,在农忙时却能帮不少忙。远一点的地,收好的豆呀麦呀,走水路,用小船运回来,省力不少。这时候,我会破例地勤快起来,闹着要去。
暮夏收割时,河两岸的芦苇正值壮年,绿意酣足。最底下的几片已经有了一丝沧桑的黄色,或一道裂纹。穿行在碧水间,一路有芦苇伴随。薄雾如烟如蔼,似轻缣素练,绕缠着芦苇腰上。那时不觉它的美,只当好玩,它却不恼。兀自停驻我心,耐心待我开窍,留与我中年时,细细品,细细忆。
只恨,那是唯一的一次坐船穿苇。
芦苇的一生短暂而有用。不仅供孩童游戏,带去欢乐,更为大人巧用到生产和生活中。
芦苇叶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粽叶。我估摸着这是母亲们发明出来的。每年端午,五月初五前十天半个月的,家家主内的妇女相邀一起打粽叶(我们那里的说法,擗粽叶的意思),为包粽子过端午做准备。时间要掐算好了:太早了,叶儿还嫩,受不住糯米膨胀和水煮;又不能太迟,叶儿老了会减少几分芦苇清香。比人高出好些的芦苇荡里,婶婶嫂嫂们钻进去就不见了人影。便“惊飞苇中鸟,只闻笑语声”了。
人人满载而归。用一根红布条扎好,直接挂屋檐廊头晒。待到颜色由绿转淡绿,淡绿转灰青,筋骨生成,不易破时,也到了五月初五粽子节了。头一天母亲便须忙碌起来,第二天才能吃到那带着芦苇叶特有的清香味的粽子。自小吃的粽子是这样的,如今那些用其他植物的叶子包成的粽子在我眼里,倒显得不那么正宗了。
雁南飞,秋来临。
芦苇在时光的爱抚下悄悄易了装:绿衣少女变成轻纱罗衣的少妇了。小时喜欢它的绿色,现在不知为何更喜欢它秋时的素姿。叶儿素黄灰白,在秋阳秋风里摇曳浅唱。顶上的芦花开了,柔软的质感仿佛仅用目光就能触摸到。小孩折一束来,迎风甩开,无数芦花脱离了束缚,飞向半空。阳光照着,泛着点点银光,闪闪烁烁,轻轻盈盈,像蒲公英的小伞,又似夏夜的萤火虫。
老人们采来好多的芦花来,在冬天铺垫在鞋子里,脚就暖和了很多。也有手巧的老人,直接编制成芦苇鞋穿在脚上。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位施大爷爷,总喜欢穿这样的鞋。也是我记忆里唯一一位亲见脚穿芦苇鞋的人了。现在更不会有了。
父亲也有一双巧手。挑割来又直又高又壮的芦苇来,去叶后晒干。多个午后,那些芦苇变成了一只只篾篮,一张张苇箔。篾篮需要将芦苇一根根压扁剖开,苇箔需要剥干净芦苇外衣,都是细致冗长的活。脑海里父亲手里翻飞的篾片,在门口或东墙编制的情景一直清晰。他有时站着,有时坐着。
篾篮可以盛放各种东西。下地摘棉花摘菊花,我和伙伴们挑猪菜都用到它。苇箔则主要用来晒东西:晒棉花,晒冬衣,晒被子,晒萝卜干,山芋干,菊花饼子等等。
冬季的芦苇已经完全干枯,成了煮饭引火的好柴禾。因为轻盈,运回来也不吃力,最适合没有劳动能力又独立的老人。
芦苇一年便是一生。
冬季的芦苇走完了它短短的一生。奉献了身上所有有用的部件,残破衰颓的它应该是没有哀伤,是欢笑着的,只为自己带给人们的全部是温暖。它纤弱的身姿成了冬日暖阳里一道最美的风景。
不远处,是一片残雪覆盖的冬麦,正闪着绿意,遥遥应和着芦苇根的深处——那隐隐传来的春的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