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没去过,采蒲台的苇,也只是在作家孙犁的优美细腻的篇章里,欣赏过。但那在文字里流淌的荷花荡,在那荷花荡、采蒲台之中摇曳的芦苇,混合着战火的硝烟、血泪,或多或少,让年少的我,滋生了许多英雄般美妙的幻想。
我的故乡在平原,没有连片汪洋的湖泊,但是池塘、河渠并不少见。生长在沟旁、湖畔的芦苇,也算是寻常物事,时时处处,也能见到。一丛丛,一片片,就像绿色的翻滚的波浪,铺开在河道边、湖泊旁、野滩上,给清凌凌的河、湖,镶上了一层天然的绿色屏障。春天,还只见一片青葱的绿,及至盛夏,带着芦絮的芦秆,就从葱绿的芦苇叶之间“突突”地冒了出来,成为一堵墙,高及过人。我没有觉得这片绿养眼、美丽,而是嫌弃它过于高大,阻挡住我们去往河岸边的道路,遮挡住视线,让我们无法去河边濯洗自己弄脏的小脚,也无法欣赏在河中扑翅飞翔的野鸭的美丽剪影。
采蒲台的芦苇,用处诸多,被织成小花边的炕席,用来铺房顶,用来织篮捉鱼用,什么都做不成的苇杆,还能当柴烧。家乡的芦苇,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也算是有用,但大多时候,只是做成了扫地的扫帚,或者,刺啦刺啦地变为了灶膛里的柴火,烧熟一锅的饭菜。那时尚小,我们也曾青睐过它,在炎热的盛夏,玩闹够了,就去采芦苇。赤着脚,跑到河荡边,掰一根根带着羽毛的芦苇,做兵器。就这样,吆五喝六地拉开阵势,用芦苇做枪,做剑,做刀,学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嚯嚯”地打斗起来。芦苇轻巧,芦絮软绵,当然伤不了人,甚至宁愿被刺中,那软绵绵的芦苇秆,挨着脸,不但不疼,还舒服,宛若按摩一般。
村里的扫帚,有时是会拿芦苇编的。周大爷就是编扫帚的高手,我曾见过他编扫帚。在河荡边采青青的芦苇,排放在院子里,等六月的阳光杀去芦苇的青气,便拿一把尖利的小刀,剥开围在芦秆边的叶子,麻利地抽出里面的苇秆。一根,两根,三根,不消一会,地下,就齐整整地堆放满了大小长短的芦秆,而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青草的香气。紧接着,扎、切、绑,不出半小时,一把簇新的扫帚,就出现在面前。其实,芦苇做的扫把不好用。外表好看,扫起地来,没两三天,芦絮就脱落了,细小的灰尘,就扫不起来。周大爷也嫌弃芦苇做的扫把,大多时候,他都是用高粱的秸秆做扫帚的,他说:高粱便扎的扫帚,结实、耐用。
绿色的芦苇,长得像甘蔗。其实,我们有时也把它当做甘蔗。没有零食儿吃的时候,就到池塘边、河畔折一根芦苇。去叶,露青绿色的秆,往嘴里送,吃。芦苇秆咬起来,有些清甜的滋味。当然没有甘蔗甜,还有些土腥味,我们只是咬上几口,就扔掉,然后寻找下一根青青的芦苇,再吃,再扔。还有的伙伴会采摘芦苇的叶子做芦笛,卷曲起来,噘嘴,吹奏,声音,清脆,悠远,有一种天然的野趣。我也采过芦苇叶吹过,憋住了气,脸涨得红红的,可惜,只能“噗嗤噗嗤”地吹出几记闷响,再吹,却始终也吹不响。只有懊恼地把芦叶扔掉,乱踩几脚。这时的采芦叶,成了一件危险的活计,芦苇的叶子,不像别的花叶、树叶,随便撕扯一下,就可以撕断,它像宣纸一样,看起来纤薄,却十分柔韧。撕裂了,你也得小心,那流出白色汁液的绿色芦苇叶,如刀片锋利,宛若锯齿,会把你的手臂划拉出一道血沟出来。
这,令我嫌弃、憎恶,但多少,也让我领略到了一棵芦苇与其它花草的不同,那,便是它的倔强了。
芦苇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秋天了。百花凋零,万物萧瑟,它却的倔强地立在滩涂河岸,顶着秋风,迎风摇摆。擎着满满的一枝苇絮,头顶苍天,目望四野,潇洒而挺拔。风吹,它随风而舞,风止,它静穆安闲,宛若处子。秋天的芦苇,我是最喜欢的了。我曾在夕阳如血的时候,静赏过滩涂的芦苇,它站在河畔,立于夕阳之下,成了一道美丽的剪影,如水墨画一般,古朴,素净、典雅。长天共秋水一色,芦苇与夕阳相伴,偶尔,天边有飞鸿掠过,不禁让人升起一些沧桑的古意。
再见芦苇,已是十多年后了。广州的帽峰山,沿山蜿蜒的水泥路边,也有不少的芦苇。前几年的时候,带女儿去爬山,见到了这些芦苇。正是秋天,满山红叶飘飞,芦苇站在山路弯弯之处,静穆得有些卑谦。一大片的金黄之上,顶着一大片的白,如云,如絮。仰头望去,秋色蓝天,苇絮挺拔,这一株株芦苇,有一些说不出的意蕴和美丽。这是我离开故乡多年后,又见芦苇。我曾嫌弃过它,憎恶它挡住了我的视线,割伤过我的手,扎扫帚不够结实,但是这时刻,它却让我莫名地喜欢起来。
没想到,工作的学校,也有几丛芦苇。在高高的教学楼顶,它站着,孤零零地,映衬着城市里的屋脊,有一些英雄般的挺拔和苍凉。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它的脚下,是一块水泥地,没有土,没有水。我也不知道它是如何来到的,是因为一阵风的戏耍,或者是一只鸟的飞翔?我更不知道,它何时生长的,它站在这屋顶,究竟站立了多少年?我能知道的是,它起始肯定只是孤零零的一株,后来,变为了一丛,然后,在荒凉和寂寞之中,在狂风和骤雨的欺凌之中,生存了下来,扎了根,生了叶,开了花!
我时常站在楼顶,去仰望它。如同,仰望我多年对它的误解。它不说话,只是在夕阳之中,站成一抹美丽的剪影,或许,这是对我凝望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