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爱你,就是怕凉着你
南方的夏日,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和北方一般,早晚凉而中午热了。
每到凉凉的清晨,您便会拿出那件勾花的白色背心:“来,燕儿,穿这件,我现在穿不了了,不管怎么穿,前面都要长一大块。”
我看着您日渐佝偻的背,有些伤感,又有些失笑:“你背都驼了,当然前面会长一大块啦!"
“是啊,是啊,我年轻时可不是这样……老了老了……”
年轻时的您,可是要强的人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理得伸伸展展,一块上海牌手表显示着您与别人的不同。
人老了,都会这样吗?满脸的皱纹,变形得如驼峰般的背,小孩般小气的脾气……
“快穿这件。"您执拗地要将背心给我穿上。
这是件用细毛线勾针编织的背心,二十多前也曾流行过,然而现在早己没人穿了,更何况,还是老年人的款式。
“唉呀孃孃,我现在怎么可能穿这个衣服出门嘛?别人以为我是穿越回来的。"我拒绝。
您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收了背心,慢慢转身离开,那背,似乎更驼了。
第二个清凉的早晨,您又会拿了这件背心让我穿,我照例是拒绝。
这样的桥段,几乎在每个微凉的清晨都会上演。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恼怒地对您说:“不要再叫我穿这件背心好不好?它不适合我,我不会穿!我穿什么衣服,冷不冷,让我自己作主好不好?"
您有些讶异,讪讪地走开,没再提过要我穿那件背心。
心底就那么涌上些自责,但实在是不想每天被劝穿那件老年款的白背心,也只好忍心这么做了。
那日,参加一个活动,要求是:穿朋友或家人的衣服/鞋子,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件背心。
回家告诉您:“孃孃,我试试那背心吧。"
“什么背心?"您一愣。
“就是您天天要我穿的那件啊。"
“哦!"您兴奋得象个小孩子,忙走到房间,拿了衣服下来,看我穿上,边帮我理衣领,边啧啧称赞:“大小刚合适呢,我还怕你穿会小呢,好看,加冷正合适。"
我己高您一个头以上,个子也大您许多,您的身子,瘦弱单薄,弱不禁风,皱纹爬满了整个脸颊手臂脖子,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可您却总认为,强壮的我需要照顾,您感觉冷了,非让我加衣服,热了,非让我脱衣服。您认为好的,就非要我吃,令我长胖不少,还天天吵着说我太瘦说应吃吃吃……
我轻轻地抱了您一下,您的身体,单薄得仿佛只剩骨头,我心里一紧,轻轻地拍拍您的背,柔声说:“好啦,这衣服我加冷穿吧。"
有多少年没抱过您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己羞于表达。
您有些受宠若惊,一下子高兴起来,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我记得还有件浅蓝色的,我去找来给你穿,你看你这头发,短发才好看,改天去剪了……"
也许明天,您絮絮叨叨要劝我的是穿那件蓝背心和剪头发了。
您的爱,总是籍着这种方式无休无止的表达着。而我,在当时,并不觉得珍贵,有时还会对您溢满的爱任性而粗暴地拒绝。
(二)记忆中的煤油灯光
幼时,记忆中的冬天,异常寒冷,似乎手一伸出被窝,那寒冷便如冰凉的蛇,缠将上来,令人无法忍受。于是每个清晨,起床,成了年幼的我最艰巨的任务。
您通常起得很早,总是轻轻地起床,怕惊醒沉睡中的我。
可能寄宿在外的孩子敏感胆小吧,我极易被惊醒,您一起身,我便感觉到了,便会叫:“孃孃,怕怕。"
您折身哄我:“燕儿,孃孃去煮饭,马上回来,你多睡会。”然后摸黑到厨房,揭开烽窝煤煮早饭,打扫清洁,再悄悄返回。那时,天尚未亮。
您划亮煤油灯,小火苗瞬间跳动起来,昏黄的灯光撒满整个小屋。然后轻声唤我:“燕儿,起床了。”
您坐回被中,将小小的我拥于怀里,这时的您,一洗平时的暴躁,变得异常温柔,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别把我的燕儿冷着了。"捂热自己的双手,才慢慢从被窝里掏出我的双手,为我穿好上衣,再让我将双腿从被窝里伸出来,一层又一层地给我穿上那些难穿的秋裤加棉裤。
这一幕,己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成为人生中打记事起回忆得起来的第一幅画面。
经年以后,当我第一次为怀中的棋哥这样一件件穿衣服的时候,便忆起无数个在昏黄煤油灯下那寒冷而温暖的清晨。
母亲,少年时便失去双亲,不知吃了多少苦,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生,医院的管理者。
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我出生后,您便主动承担了抚养我的责任。那时的记忆,父母是过年才能得见一次的陌生人。
对母亲的印象,全是您灌输的。
忙完一天的活,每晚,昏黄煤油灯下,识不得几个字的您,总是煞有介事,拿着我做好的作业本,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看,找出仅有的几个您认得的字,指出来,嘴里啧啧称赞:“燕儿能干,看这字,写得多好,和你妈一样,你妈的字也写得特别好,文章也写得非常好。"
这是您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
您对母亲,充满了赞赏和崇拜之意,对母亲的爱,溢出来,便全给了我。
那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便印着我对母亲的憧憬,对您的浓浓记忆。
(三)别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听说,您出生时,家里见又是一女孩,很是失望,外公见您聪明伶俐,便视为男孩,放了脚,十来岁便带着您走南闯北,吃了很多苦,您和外公做小生意共同支撑起整个家庭,也造就了您能干好强和精打细算的性格。
没读过书是您心底的痛,但并不妨碍您在工作中处处要强,争当先进。
那时候的物质,还很匮乏,您的很多同事,为了省钱,都让自己子女在本镇上干了老本行——商业,而您,却执意让您的子女——大哥和梦姐分别去读警官学校和学医,家里,便越发拮据。
可即使这样,您却一点也不肯亏我,常年,您和伯伯只煮稀饭下泡菜吃,那稀饭几乎可以照得见人影,但每顿却用一个塘瓷盅放在稀饭中间,给我蒸软软绵绵的干饭。
偶尔,您会得些别的吃食,断然是不肯自已吃的,总是省下来,有时是一个广柑,有时是一颗糖,有时是一个苹果,晚上拿出来,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用小刀,细细削去薄薄的皮,划成一小伢一小伢的,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吃。
我常常会伸出小手,喂一片到您嘴边让您吃,您总是做出吃了的样子,却并不吃。
您对我的偏心,人人皆知。
初中时,我回城读书,您每次来,也总是给我带吃的东西,宠溺超过对您自已的孩子。
高中,每周,您总是走很远的路,给我送煮的面或汤,饭下面,无一例外会卧着两个煎好的荷包蛋。
工作后,离开家人来到异乡。一次重病,我死里逃生,但医生给了无数医嘱,似乎自己己成废人,是那个无法照顾自己的人。母亲便托您在小镇找保姆照顾我。
谁知第二天,您带着您的家当,风尘仆仆出现在我们面前,说:“燕儿,我来照顾,其他任何人照顾我都不放心!"
这一照顾,便又是十几年。
(四)妹妹的托付,我要做到
因从小随外公闯荡江湖,您在家族中说一不二,非常强势,大家必须顺着您性格来,是大家族中的三孃。
年轻时的您个性极强,泼辣干练,家族中人,甚至小镇上的人都会让着您。
只有我心里明白,您是刀子嘴豆腐心,对您不喜欢的人和事,嘴上是毫不留情,对喜欢的人,却是巴心巴肝,比如对我母亲。
一直以为您是母亲的亲姐姐,对母亲,好得无以复加,却仍有些霸道,总希望,一人独占着这份友爱。
2003年,母亲病重,曾拉着您的手:“姐姐,燕儿,就托给你照顾了。"两个本应由成年的我照顾的老人,竟又将我生死托付。
同年,棋哥出生,您又将对母亲的爱,交付于棋哥身上。
养育棋哥,没有请过保姆,主要由您和上班的我拉扯着长大。
那时的我,工作极为繁忙,常常加班,您怕我太累,总是竭尽所能地帮我。
我在您眼中,似乎一直就是那个需要您帮着穿衣服的小燕儿。
家里有两床棉絮,用上好的棉花弹就,每年夏天,您都仔细地将它们取出来晒,晒得松松软软后,又打包捆得严严实实,周而复始十几年,每次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你妈留的养老被,一定要收好。"
家里的东西,我向来不以为意,都随您拾掇,也不曾操心。
直到前两年,您又叨叨养老被的事,我忍不住说:“孃孃,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养老被拿出来用了吧。"
“哪里是给我的养老被,是你妈给你弹的养老被,嘱咐我给你收好,你老了好用。”您说。
我不禁失笑,十几年前,我还那么年轻,这两位老人,已在为我准备养老被的事了,笑着笑着,却又忍不住,躲在屋里哭了。
而您,几十年如一日,陪伴着这个和您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不求回报,不求名利,就那么无私地爱着我,爱着我们三代人,只是缘于您和母亲结拜的姐妹情。
您的一生,都在践行着对母亲的承诺。
您是个悲观主义者,常常会很焦虑,每日回家,您都给我讲您听到的看到的悲观的事,久了,我便有些不耐烦,常常会打断您,并给您布置作业,每天找件高兴的事来说。
您总是无条件地包容我,包容着我的任性、粗心,总是不肯给我找一点点麻烦,所做的一切,总以我为重。
您老了,会如孩子般,乖乖地听我的话,但您的寂寞孤单,我又懂得几分?
(五)我想和你爸爸妈妈在一起
儿时胆小,怕一切与死亡有关的东西,街上任何一家死了人,哪怕我根本不认得,也会惊吓很久很久,夜不能寐,您便整夜守护着我,哪怕我起夜,也一定陪着我。
您走前几月,也曾给我念叨过一两次:燕儿胆小,我走不能吓着你。
现在想来,三位最亲老人的过世,我都因各种原因不在眼前,是否他们心里,都有这种想法?都下意识地想要保护我?
前年,您郑重地对我说:“燕儿,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别害怕,我老了想和你爸爸妈妈在一起。"
我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件事,以前,每每您提起,我便会发脾气:“您们家都是长寿基因,二孃九十几了还挺硬朗呢,您不是想看到棋上大学吗?以后不准说这些。"
但这一次,为了让您安心,我说:“好,孃孃,您放心,您走后,我一定为您办好这件事。"
但心中却仍没有这种准备的。
您的走,还是那么突然,猝不及防,我不相信,拼命叫您,可是,您不再象以前那么听话,一叫,便会应我了……
黑色的十月,天人两隔,最爱我的您也走了,悲恸欲绝,那一天,我吃不下饭,那一夜,在您身边,我坐了一宿,全身的血都化为了泪,汹涌而出。
您走第二天,我对您说:“您的银戒指我留下了,墓地用您孙女的戒指陪您。”您还是如生前一样,乖乖地听我的话,全身柔软,轻轻地就从您手上取下了戒指。
该抱您上车了,不想让别人抱您上车,怕他们简单粗暴,我要有尊严地抱您上车,我想再为您做点什么,让我,也好好宠您一回。
于是俯在您耳边悄悄说:“孃孃,我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没劲,您轻点,我才抱得动您。”我抱住您上半身,您孙女他们抱下半身,您在我怀里,轻轻的,乖乖的,我没怎么费力,就将您抱上了车。
您的一生,总在为我着想,就连仙去了,也不肯为难我半分。
(六)您就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娘亲
火葬场里,怕您寂寞,我守着您,握住您还柔软的手,悄悄呼唤您:娘,其实在我心里,早已将您视为了母亲。
打电话给棋哥在外地还没赶回来的父亲,开了免提,也让他告诉您,其实,在我们内心,您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娘亲。
电话刚关,您左眼的内眼角便红了。那时,已距您仙去整整二十八个小时了。
我知道,那也是您的心愿,在您内心,我早就是您只是没亲自生的女儿,是你们家的小公主。
只是,我再一次失去了娘亲。
棋哥去墓地,泪如泉涌,磕头时嗑得咚咚地响,带大我们两代人的娘亲啊,您终于得偿所愿,和您最爱的母亲团聚了。
父亲离去后,我几乎没再回过老屋,怕看见与他相关的一切,如今,每日在与您一起度过十多年的屋子里生活。
用锅炒菜,会突然想起您说的:“这口锅己不是你母亲买的那口了,那口已坏,我早已换了。"
看到泡菜坛子,脑海里会响起您说的那句话:“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记得给泡菜坛子加坛xian水。"
我一人,便会在空旷的屋里失声痛哭……
此后的每夜,一闭眼,您全身履着金色的往生布、孤独冷清地躺在那里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每个黑夜、就着灯光、醮着声音,直至精疲力竭,方才能沉沉睡去。
拥有时,不知道有多珍贵,唯失去了,方才明白对自己的意义。
有人说,上天把无数闪亮的天使和菩萨隐藏在了人间,每每当他们相遇,无数看不见的天花烂漫便漫天飞舞…..
很幸运,我们相遇了,我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娘亲啊,我们,就是那后天的亲人。
那颗银戒指我留下了,视若珍宝,一直戴在手上,如您的爱,永远陪伴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