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蔡皋打电话说,她家的昙花开了,要我去她家吃晚饭赏昙花。我因为已连着三个晚上没有在家陪崽崽了,所以不管多大的诱惑都要拒绝。
其实蔡皋整个人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第一次看她的画我心里就哗啦一下丢盔卸甲,她的画不仅美,而且善,天然质朴,完全是仙境。
曾经坐在她家的屋顶花园里,欣赏她种植的各种植物,心想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蔡皋追求的不是对美的模仿,她追求的是美本身。后来又读了她写的文章,又很喜欢,她用长沙话写,却是沈从文的审美眼光(我以为 沈从文是现代湖南作家里最有审美眼光的)。就这样,我对她的画和文字总有看不够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可挑剔的清亮。
蔡皋听说我不能去,便给我讲。她家的昙花一般在9月开,今年6月就开了,有16朵,正在含苞,估计晚上就全开了,昙花开放的过程美仑美奂,但只有几个小时,到第二天早上,花瓣就萎谢了。蔡皋说,看昙花也不要太热闹,有几个干干净净的人安安静静地陪着就好。她又问我看过昙花没有,我说看过一次,看完以后就把它吃了。她哎呀一声,笑起来。我说我是焚琴煮鹤吧,但与其看着它谢了,还不如趁它开着吃了。她问我怎么吃的,我说煮在汤里吃的。她又问我味道如何,我说也没觉得特别,淡淡的。她笑个不停,我本想劝她也尝尝,看她的回应大概不会接受。最后她说,下次她家昙花再开,她还邀我,并且准备一口锅。
* * *
蔡皋之约拖了有半年,从昙花开过,到碗莲枯萎,我已错过了几个花时,这一回一定要应约了。
在蔡皋的楼下接了头,然后直奔楼顶,花园里雏菊和月季还开着,只是不很神气的样子,灰灰的暗暗的,不敢跟这大气候作对。朴素的蔬菜们反正不是争春的料,倒是安然自在,蔡皋扯了几把排菜,又拔了两个萝卜,在水龙头下冲洗了泥巴,让我带回去吃。还问我要不要韭菜,我赶紧说不要了,还是留在地里好看。
昙花怕冷,已经移到了楼道里,只剩下肥大的叶子了。插在花瓶里的碗莲已经风干了,但别具风味,莲子一粒粒的,因为缩水,极容易从莲蓬里掉出来。蔡皋说是给我留的,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用报纸包了,插在剪了口的矿泉水瓶子里,放在门口好记得带回去。
因为碗莲,蔡皋画了一幅极美的画,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女童,身着绘有碗莲的唐装,头上带着莲花,耳朵上挂着两朵小碗莲当耳坠,手里捏着一朵碗莲,四周是一圈小童子。画的下面录了一首童谣:“种莲子,开荷花,不种子到老家。点点墨,不开拆……”蔡皋说这是她小时候玩游戏时唱的。画的好当然文字无法描绘,只能告诉人那一种碗莲的娇嫩和童子的稚趣糅合得宛如天成,让你好怜好怜,好爱好爱。
我说我想看画,看蔡皋的画,于是我又看到了蔡皋的花与人系列、无猜集、孟姜女、六月六。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好东西,我觉得自己陷了进去,有些迷失了。除了喜欢两个字,我说不出别的话来,又好比掉进了百花园中,满眼春光,不知究竟要让目光在哪里停留。就这么看了一遍,指望着回去后再在脑子里回放,那时再细细品味。
这些画将来开画展时众人都能看到,蔡皋的图文笔记却是难得示人的了。它是蔡皋旅途中的速写,人物、景物、对话、感想,当时当地,即兴洒墨,鲜活真实,更见灵感。蔡皋给我念的几段,只怪自己记性差,背不下来。我要赶紧把记得的一点点写下来:
蔡皋说,创作如同花开,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蔡皋说,太真了的东西,别人反认为是假;
蔡皋说,我为什么能用好黑色,因为它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蔡皋说,孩子的眼睛是蓝色的,他们能看到事情的本质,大人们的眼睛反而被遮蔽了;
蔡皋说,孩子常常会害羞,大人们却没有羞耻感;
……
……
没办法,记不下来了。我提议蔡皋将笔记整理出来给我放在副刊上,她答应了。
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正巧碰上了蔡皋的生日,儿子女儿都回来了,小外孙周舟子(以前在蔡皋的画中见过他诸多形象及事迹)也来给外婆庆生了。我空手而来,毫无准备,只好给掌柜的发了短信。
后来门铃响了,我才告诉蔡皋有个不速之客,请她放进来。蔡皋见一个满哥给她送花,好意外,也不知有没有吓着她。
* * *
此后又有一天从蔡皋家回来,装了一脑壳的东西,晚上走在橘子洲,边走边消化。很多都不适合跟同行的人讲,只跟他讲到“碰碰香”。当时蔡皋递给我——很小的一盆——说,闻罗。我闻了闻,没反应。她说,摸它一下罗。我伸手轻碰了那草一下,随即闻到一股香气。我“咦”了声,说闻到香味了,又问何解?蔡皋说,你撩拨了它来,它就回应你噻!原来如此!蔡皋又令我到书桌前,指着另一盆草叫我如前所为,又闻到一股迷人的香味,我心里啊呀一声,使劲闻了一气。
香草,真的是君子咧!难怪屈原以此自喻。我想起遇到的一些人,包括眼前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亲近他们,那是因为他们有香气啊。
一下午过得很快,话多得记不下来。蔡皋最近在听人说佛法,有很多心得。关于生命的归宿和去向,包括灵魂和肉体,她总是要去追问,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无所畏惧和平和安宁的境界令人神往,但那一定是了解真相以后的彻悟,那到底是什么,不可说,不可说。亦不可证,他人之证只属于他人。
生命之偶然,人生之荒谬,其实无奈,人也只有投入,此乃人生的意义。蔡皋说道,莫磨空磨子,哪怕放几粒豆子麦子,这样磨起来才无损害。所以她画画,写字,种花种菜。
看她画的画,你依然会觉得人生美丽。那些花草、稚子,谁不留恋。
蔡皋说,是在把我当朋友了。我心里一动,我几多愿意。她说,不过做朋友是需要时间的。我说,我有时间。几十年了,真正称的上朋友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我突然很想念他们,很想很想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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