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温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题记
温暖(一)
阿生捡到我的那个早晨,北方刚刚下过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我在充满雾气的车站里傻傻的站着,看来往的人们投来的疑惑的目光。疑惑的,也充满同情。那时的火车站嘈杂脏乱,简易的候车大厅里,一转眼就能看见外面积雪的街道。
光秃秃的树枝上裹满了那些雪,枝条仍然蜿蜒着指向天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由白色线条构成的画面。三岁的我,望着眼前的陌生世界,开始噙着泪眼迎向路人们的目光。
是在一道晃眼的闪光灯后,我才看到了人群中举着相机的阿生。他脖子上的红色围巾格外醒目,仿若这个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焰火。我咧开嘴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北方的寒气立即将我的哭声化成雾气弥漫开来。阿生这才走向我。
“和妈妈走丢了?”
阿生蹲下身子替我擦眼泪,我哭得不知所云,紧紧地攥紧这来之不易的大手,拼了命的点头。
“别哭,我带你去外面找找。”
他把我搂在怀里,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背,不费力气的抱起了我。视野一下子变宽了,阿生的脸庞也随之更加清晰。我看见他左眼靠近眉毛的地方,有一个不起眼的疤痕。他那藏在睫毛下的眼睛里面,映着一片茫茫大雪。
又开始下雪了。
我坐在阿生的肩头上,透过雪花注意来往的人们,企图寻找扔下我的母亲。我心存希冀,带着天真的,小小的固执,期盼呢喃似的耳语只是我的一场梦境。
“睡吧……醒来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妈妈很爱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北方的冬天冷入骨髓,暴风雪随时都会来。我在行人们越来越快的脚步上,在耳边渐强的风声中,听到阿生清晰的声音,“雪越来越大了,我先带你去旅馆吧,之后我带你去找警察。”
那一刻,真实的梦境才在我脑海重演,每一个音节,每一个画面,一丝不落,针针见血。世界第一次在我眼前以残酷的面容展现开来。我知道,我的妈妈丢弃了我。我将要完了。
在旅馆里,阿生给我点了一份馄饨。我不会用筷子,笨拙的摆弄着也不得要领,将嘴靠在滚烫的碗口才勉勉强强吃到面皮。阿生摸摸我的脑袋,将我抱在腿上,端起碗,一边吹着馄饨一边叮嘱着,“小心烫,慢点吃。”
我被他眼里的慈爱和眼角的疤痕深深吸引。
吃完饭,阿生问我困不困。我不敢再睡觉,顶着困意摇头。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温……暖……妈妈都叫我小暖。”我看着他的眼睛,诚实的告诉他。阿生笑了。
他拿出手机,在一阵接连不断的短信提示音出现后,拨了警察的电话。在报出我的名字后,他又问我父母的名字,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小暖啊,你真的不知道爸爸妈妈的名字吗?”
我垂下眼睛,不想看见阿生为难的面容,和皱起的眉宇。
“这就很麻烦了。”他看向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再次把手机关了机。
温暖 (二)
阿生最终没有将我送去警察局,当天晚上,他为我添置了几件更加保暖的衣服,还买了娃哈哈逗我开心。
他像我妈妈一样,伸出手臂让我靠在上面,轻轻安抚着我的身子,讲那些陌生的童话故事。阿生的声音温柔极了,他说,“其实以前打算结婚后生儿子的,看到你,我就想生女儿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内心既对他的爱护充满依恋,又对未知的明天感到惶恐。我看着房间里那盏昏黄的灯泡,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摇曳的树影里,将心思放在了他刚刚讲的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上面。
也是在一个下大雪的日子里,可怜的小女孩赤着脚丫卖火柴,没有人光顾她的生意,她一直冻着,在雪夜里,在路人漠视的眼神里,走向迎接她的死神。如果当时她能遇见阿生,那该多好啊。阿生一定将那些火柴全部买下,照亮她,温暖她。
“小暖……小暖……”
朦朦胧胧里,我听到阿生的叫我的名字。我试图望向声音的来源,却睁不开眼睛。阿生开始变得急促,我也开始慌张。
“小暖,你怎么烫的这么厉害?”
我感到阿生的手一会摸向我的额头,一会拍拍我的脸颊,后来索性开始扶着我的肩拼命摇晃。“小暖,你醒醒,我带你去医院。”
仿佛赤裸着身体站在雪地里一样,我忽然感到全身冰凉。
“冷……”
“我知道,你坚持一下!”
阿生找来一件厚实的外套将我裹在里面,自己只栓了那条红色的围巾就抱着我夺门而出。站在旅馆外的街道上,北方的寒意似乎带着敌意拼命涌向我们。阿生不停地跺着脚,眼睛来回寻找着空闲的出租车。兴许是焦急让他觉得时间漫长又煎熬,他索性冲进马路,不顾危险拦了一辆车子,然后塞了很多钱给司机。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想起阿生,这个雪夜变得意外残酷。恩情和爱,究竟谁是那浓墨的夜,谁又是那融化的雪啊?
到了医院以后,阿生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厅。他吵醒了正被寒冷折磨得昏昏欲睡的医生和护士。
“她突然就烧的很厉害……你们快看看,能不能先打个针,先退热啊,这样烧下去还得了啊?”
阿生手足无措,抱着我用眼神一一询问靠过来的护士。
“先生,你先把她放到病床上,把外套拿走。我先给她量体温。”
“可是她说她冷!”
“她呼吸很急促,不是简单的发烧,听我们的。”
听了医生的话,阿生这才望向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隔着梦与现实朦胧的薄膜,我看到阿生的眼睛里弥漫着水雾。我忽然一下子也哭了。
最后的意识是医院白色的帘幕,缓缓的将阿生的面容隔断。
在一场大梦中醒来后,我看见阿生坐在床边,托着脑袋睡觉。带着眼镜的男医生推门进来,他拍了拍阿生的肩膀,指指外面。阿生入睡时绽开的眉头,一下子又皱紧起来。
医院的隔音效果不好,隐隐约约听到“先天性心脏病”的字眼,我想起母亲,想起很多个相似的夜晚,她和阿生一样慌张的面容。
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在赚钱,而我……
我知道,我把别人的人生也毁了。
温暖(三)
从医院出来以后,阿生一直将我背在背上。雾气弥漫的清晨里,卖早点的小摊影影绰绰,各种吆喝声消去了冬日里的一些凄寒。路过一个摊位,看到浓郁冒着热气的浆液,我捏了捏阿生的手。
“怎么了?”
他回过头询问我,我指指前面,眼巴巴的望着他。“我想喝豆浆。”
“好。”阿生笑的很暖和。
我们坐在简易的“餐桌”上,阿生沉默的剥着鸡蛋,递到我面前时却又忽然笑开来。“趁热吃,喜欢吃蛋黄吗?”
“不喜欢。”我撅起嘴摇摇头。
阿生又伸回手掰开蛋白,吃掉了蛋黄,“诺,都是你喜欢吃的啦。”
雪是普通的雪,早餐是平常的早餐,在我之前经历的无数的清晨里,这一刻,阿生让这份“正常”得以延续。往后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没有阿生,我又会归于何处?
如果当时我没有被抛弃,我还会不会以别的方式遇见阿生?
正如阿生当时所纠结的那样,他说:“其实呢,我是一个摄影师,来这里是为了拍照片。小暖啊,你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风景……”
他停顿下来,看着我,仿佛在内心反复挣扎似得,几次欲言又止。我难以理解这种微妙的情绪,只觉得他像是要把我送到某个地方去,某个我本该呆的地方。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像相机一样直白的锁定我。街道上面的浓雾逐渐散去,露出银白的轮廓,行人也渐渐增多。
最终是店老板打断了他,“小伙子,我要收摊了。”
阿生站起来,说了句抱歉,又背起我,缓缓的走着。
“小暖啊,喜欢拍照吗?”
“不喜欢。”我如实回答。
“为什么呢?”
“讨厌那个亮亮的光。”
“喔……这样啊……”阿生的语气有点微微的失望,“我想给你拍几张照片也不可以咯,因为小暖很可爱呢。”
他侧过头,玩弄似的用脸蹭我的脸颊,故意带着稚嫩的语气,“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我被他下巴上冒出的小胡茬扎得又痒又痛,忍不住咯咯的笑出来,“痒痒……”
阿生停下来,“这样就当做小暖同意了。”
我轻轻的点点头。
回到旅馆以后,阿生帮我换上了昨天他给我买的新衣服,佩戴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帽子。他似乎非常喜欢红色,这种比火焰明亮比血深沉的颜色,昭示着与寒冬的对立。
阿生带着他的相机,打车来到周边的一处小树林。经过昨夜的那场大雪,树枝全部都被上了白色的染料。雪白的线条相互交错却异常简洁。
他让我走到一颗树的边上,将帽子戴上,蹲在那里。一阵刺眼的闪关灯后,远远的听到他对我喊,“小暖,露出半个脸,可以吗?”
我冲他用力的点点头,帽子遮着半边脸,傻愣愣的看着他。
阿生比了一个“OK”的手势,接连拍了几张。他似乎一点都不疲倦。
经过这片小树林,是一处偌大的平原,有一个小湖泊已是冰封状态。这里的雪比城镇上的厚,踩在上面有种奇妙的体验。阿生明显兴奋得多,上扬的眉毛暴露了他的喜悦。
“小暖,这才是生命的颜色啊。”
他望着这满目雪白,不由得感叹。
阿生摘下手套,用手捧起一团雪,他嗅了嗅,“多纯净的味道……小暖,我们来堆雪人吧。”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置身天堂。
温暖(四)
阿生的相机里尽是些山水的照片,听他说,他走过不少地方,也遇到过不少的人。每每提及此,我都会问他,“阿生,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南方,过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生活。”他总是这样说,也总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和阿生相处的三个星期,那些天都是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但是慢慢地,阿生似乎变得不爱讲话,他偶尔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偶尔皱着眉头看着那个总是关机状态的手机。我不知道那里面的故事和秘密,只能和阿生一起沉默。
但我隐隐察觉到阿生的不安和焦躁了。
一个下雪的夜晚,我被窗外呼呼的风声吵醒,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阿生一个人坐在窗边。窗户开了一扇,风雪毫不留情的拍在他的脸上,他仍然围着那条围巾,强烈的抗拒着这份凄寒,却又满心欢喜。
阿生手里拿着照片,一张张的翻看,而后又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他盯着手机看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开机,不到一会,短信的提示音瞬间铺天盖地的涌出来。他没有逐一查看,挑选了几条语音留言。我把头藏在被子里,不安的偷听着。
“阿生啊,你究竟在哪,你才16岁,在外面遇到危险怎么办……”
“你不想读书可以跟爸妈好好商量啊,怎么可以这样一个人跑出去呢……”
“儿子啊,你快回来吧,爸妈再也不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些信息。阿生16岁,不是20岁。阿生是学生,不是摄影师。阿生离家出走了。
窗外,暴风雪再一次来临了,阿生关了窗户,像关上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样,他也再次关掉了手机。这件小小的屋子似乎真的清净起来。
阿生变得越来越焦躁,他有时一个人出去,将我留在屋内,交代一句乖乖听话,就沉闷的走了。很多时候他都是天黑才回来,带回来一份馄饨或包子给我吃。我害怕阿生的这种反常,却又不敢明说。
有一次,阿生从早上出去,话也没有留。我一个人在屋子内,时而睡着,时而走到窗边等待阿生的身影出现。中午是饿着肚子度过的。到了下午,饥饿感持续上升。我找来阿生洗出的那些照片,慢慢消遣时间。
有一张是阿生和我合拍的,我趴在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和他共栓这条红色的围巾。阿生有稍微修了这张照片,红色的围巾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红色的血管一样,连着我们两人。这红色触目惊心,印在我脑海里久久不散。
与这红色更令我惊心的是另外一张相片,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湖泊,蓝得仿佛像妈妈在一个橱柜前盯着的宝石。阿生过去的十六年里,都生活在这片明亮的蓝色里吗?
我开始心生羡慕。
那一天阿生是半夜回来的,他喝了酒,醉醺醺的进了屋。这是第一次阿生没有带吃的回来,那时我想,阿生可能讨厌我了吧。我走到他身边想帮他脱袜子,碰到他的一瞬间他像触电一样甩开了我,大吼道,“走开。”
我被吓的嚎啕大哭,阿生这才稍微清醒一点。他猛地从床上下来,晃晃悠悠的朝我走来,“小暖乖,小暖不哭啊,阿生哥哥最近遇到点麻烦,乖。”
到了第二天早上,旅馆老板气势汹汹敲我们房间门的时候,我才终于知道阿生所说的麻烦,和他焦躁的原因——他没钱了。
阿生离家出走时,从他爸妈那里拿了不少钱。这些钱本来足够用两三个月,但是在遇见我的第一天晚上,医药费去了一半。
我们最终被旅馆老板赶了出来。
世界第二次以狰狞的面孔在我面前出现,没有钱的阿生和没有明天的我在北方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那是个难得的晴朗夜晚,星星把夜空烫了许多窟窿。
我忽然感觉黑暗也在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