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舒适。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
——赫胥黎
“二小姐,家里就等您回去开席了。”高大的蓝布长衫仆从自然而然地接下王熙凤手中的伞以及行李,躬身拉开了车门,“小姐请。”
“几位受累。”王熙凤拍了拍风衣领上的雨水,与女仆一同坐进车内。车门关闭前,丹凤眼尾不经意地上扬,仔细地把男人从胸口到腰间打量了一遍。
“家里一切还好么?”王熙凤凝视着反光镜里男人的眉心,问道。
“都好,老太太最近时常念叨您呢。”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牛眼上翻试探着与她对视。
“看我做什么,看路。出了事你贱命一条可担待不起!”王熙凤笑着嗔了一句,撩起车窗的挡帘往外瞧,“上海也变样了,走的这路我都不认识了。”
“是,老爷也是担心,早早嘱咐我们在码头等着,千万要把二小姐您平安带到。”前面不远是一条岔路,男人瞥了一眼后视镜,皱眉把车速提快了些。
王熙凤正往车窗上哈着气画画,听到他的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平安带到?你这话说的是我会有危险啊。我这刚从日本回来能跟谁结梁子?”
眼看正副驾上的两个仆从面色越来越差,王熙凤勾起红唇,冷笑道:“只能是我那不争气的大哥吧?”
进入弯道车速有一瞬间的放缓,王熙凤毫不犹豫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手臂划出利落的弧线抡在驾车的男人太阳穴上。
鲜血迸溅,男人的惨叫声传来,却被躲开了致命处。王熙凤没有理会一边已经吓懵的女仆,直接手握成拳,凸起的指节带着十成狠辣砸在副驾男人的鼻梁上。
“臭丫头,疯了吗!”驾车的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怒吼着从座位上扑过来。然而失去控制的汽车在积水的地面上开始打滑起来,他身子一个不稳摔在抱着鼻梁痛呼的人肩上,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王熙凤堪堪扶着蜷缩在角落的女仆站稳,呼啸的子弹擦着肋下飞过,火辣辣的疼。
“你们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凤眸中的剃刀明晃晃,王熙凤怒骂一声,上前一个冲拳直捣男人侧腹。同时肘部抵住男人举枪的手,在他的挠骨一用力,卸下了冒烟的威慑。
眼前突然一花,王熙凤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大力抛出一样,五脏六腑一阵翻腾。想要惊呼一声却被气流堵住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破碎的车窗玻璃朝自己飞射过来。
“小姐!”瑟缩的女仆煞白的脸在她面前突然放大,王熙凤只听得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哀鸣,然后女仆就像断线的木偶一样软软地趴在她身上,不动了。
汽车侧翻撞在电线杆上发出轰然巨响,周围稀疏的人群早已四散奔逃,只留下冒着黑烟的一堆废铁和满地狼藉。
外壳锃亮的黑色汽车熄火停在不远处,身着黑色中山装的年轻人小心地下了车。他没有打伞,坚硬的黑色短发很快就被雨水冲刷成歪斜的枯草,汇集着小股雨水淌过他棱角分明的脸。
年轻人缓慢地拉枪上膛,向侧翻的汽车迈出了第一步。
雨幕中火星一闪,子弹在他左脚边炸开不小的水花。年轻人向后跳开一步,举起双手喊道:“二小姐,您在里面吗?”
像是回应他的问题,车内又射出一发子弹——这次在右脚边。年轻人咽了口吐沫,目光寸步不离地盯着车内,弯下腰去想要去拾起什么东西。
“我想……这应该是您的。”他右手提着的东西伸向前方,是一只已经变形的红色细高跟鞋。
扭曲的车门弹开,首先出现的是持枪的手。手上淋漓的鲜血蜿蜒而下,即使如此,细瘦的手腕依旧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年轻人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目睹着血色染了一半身子的王熙凤从报废的车体中柔若无骨地“滑”出来,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
“谁派你来的?”等他回过神来,冰冷的枪口已经顶上了他的额头。王熙凤仰头审视着他——她掰断了鞋子的细高跟以便站稳,目光却仿佛来自王座之上的一瞥,“别告诉我,是我爹。”
年轻人看了看因为鞋子被拿走而空落落的右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答道:“是……大小姐,担心大少爷会对您不利,就派我早一步去码头接您,可大少爷早早把家里的车都派出去了……”他说着头低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王熙凤只能看到他头上被雨水冲刷得明显的旋。
“呵,我这好姐姐倒是一心为我着想。”王熙凤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年轻人,轻嗤了一声,“叫什么名字?”
“鄙人林七,刚进府上不久。”
年轻人正低着头偷偷瞄着她,王熙凤捋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接下他手中的枪。二指戳上林七的脑门,有些气息不稳地嗔笑道:“愣着干什么,开车去。真想让王鹏举以为我死了怎的?你这幅样子要是跟了我,可小心你的皮。”
“是、是,二小姐。”林七忙不迭地点头跑过去拉开车门,王熙凤正要跨入车内时突然停了下来,一手扶住年轻人有力地手臂支撑身子,回头望着电线杆旁侧翻的汽车。雨势未见减弱,车下漫出的鲜血很快被冲刷成淡粉色,流淌进一边的下水沟。
“那辆车里的姑娘叫会芳,去找找她的家人,多给些钱体面地把人送走。”王熙凤的声音中听不出情感,然而就在林七确信自己看到了这位王家二小姐脸上的悲伤时,她已经垂眸转身,坐进了汽车后排的阴影里。
屋正中陈设的大餐桌上,花瓶里新红淡翠,端的是花团锦簇。分席而坐着王家上下老小,太师椅上是王家老爷王海山之母,洛秀珠。老太太正紧阖着眼,手里掐着一大串油亮的佛珠。
“海山呐,凤儿怎么还没回来?外面雨这么大别是淋在路上了。”半晌,老太太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雕花楠木大门外的绿肥红瘦问道。
“奶奶,您别担心,这下雨路滑司机难免开得慢点,要不,我再派几个人迎着去?”开口的是王海山身边穿黑西装的青年,修眉星目,高挺鼻梁下的嘴唇稍有些厚,却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温柔诚恳,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王海山沉吟了一下,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把头微微一点:“也好,你亲自去。”
“知道了,爹。”青年麻利地把西装纽扣系好,正要起身,大理石屏风外就传来一阵笑语,“哟,大哥你也别忙,妹妹我是属野草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座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都心下了然,然而每个人的脸色却又各不相同——有虚情假意的开怀、有心中大石头落地的安心、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最明显的是座位靠后的一名少年,一双酷似王熙凤的丹凤眼中的欣喜像是要跳出来一样,把他白皙的双颊都染上了激动的粉色。
王鹏举的眼眸中的惊讶与怨恨转瞬即逝,紧接着春风化雨般的和煦笑容就仿佛水中涟漪一样出现在英俊的脸上:“妹妹回来了就好,这不是家人都担心着么。”
然而王熙凤对他的回答置若罔闻,款步走至洛秀珠面前屈膝行礼:“孙儿回来迟了,求奶奶责罚。”然而话到最后竟几不可闻,整个人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
“凤儿这是刚下船不适应吗?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别心急,我们等你一会也没什么的。”洛秀珠正要伸手扶她起来,冷不丁碰上王熙凤冷得像冰的手,老太太一哆嗦,抬眼看到孙女崭新的丝绸衬衫右肩和肋下正在渗血,“呀,这是在哪里搞的!看看这些血,还有这!哎呀……”老太太骇了一下,捏着佛珠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连忙仔细打量起孙女身上的伤来。
“不碍事,奶奶,不疼的。”王熙凤扬起苍白的脸安慰地笑道,想要抬手拂开挡住视线的额发,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处。鹅蛋脸整个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皱似是疼痛难忍。
“姐姐到底怎么了?”隔得最远的清秀少年不顾身边藕色衣衫女人的劝阻,一下子推开座椅冲上前去,迅捷又不失温柔地脱下了王熙凤外罩的风衣。当看到下面的情景时,少年的表情为之一僵。
“是枪伤。”倚靠在留一字胡男人怀中的艳丽女子走上前去解开了王熙凤衬衣纽扣,在简单包扎的伤处只看了一眼便下了结论。盖回外套又去为受惊的洛秀珠抚背,“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啊,熙凤姐姐你快告诉我,我去找那几个混——我去找他们算账!”少年圆睁着与王熙凤神似的丹凤眼,差点失言被姐姐一个眼刀劈了回去。
“我没事,不小心摔倒了而已,别听凤琳姐吓唬你们。”王熙凤揉了揉少年柔软的黑发,对洛秀珠道。
“熙凤,你说实话。”一直沉默的王海山突然沉声道,房梁的阴影打在他方正的脸上,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你遭到袭击,关系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整个王家。”
“爸,我真的……”
“王海山!”老太太声音中气十足,捏住佛珠的手上青筋跳起,令人不由得担心下一刻会不会绳断佛珠散,“自己的闺女三年没见,伤成这样你不闻不问,还只想着什么王家的狗屁名声!呸,我看你就是怕丢你那张脸!你不关心你的孩子,我心疼我孙女!”洛秀珠越说越气,直要抽起身旁的乌木拐棍去打坐上年过半百的儿子。
“母亲,您消消气。我……我这不是担心会有人对咱家不利……”王海山再坐不住,连忙躲闪着站起身朝洛秀珠辩白道。然而老太太已经伸手把王熙凤揽在座旁,正打发仆人前去请大夫。
王海山张望许久只得作罢。搓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脸尴尬地掏出上衣口袋中的白绸手绢擦着额头的汗水。
“熙凤,去接你的人呢,他们去哪了?”眼见气氛再次安定下来,艳丽的年轻女子眯起眼睛,抱臂问道。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看起来狼狈不堪的王熙凤——除了端坐的王鹏举。英俊的脸庞此刻白中泛青,盯着女子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
“是啊,去哪了呢。”十足的陈述语气,王熙凤歪了歪嘴角,目光流转,到了王鹏举身上,“大哥,不好意思呀。你的人在接我回来的路上出了事。好在凤琳姐爱惜我这个妹妹,否则……”
“王熙凤你什么意思?”感觉到越来越多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王鹏举摸了摸湿润的前额,怒视着王熙凤道。
“我什么意思?鹏举哥你是不是误会了,挨枪子差点回不来的人是我,而你好好的坐在这。就算是兴师问罪,也该是我来问你——这个安排人去接我的好哥哥呀?”王熙凤脸色苍白声音细弱,却一字一句直直打进王鹏举心中。
“你是说我想害你?”王鹏举脸上挤出怪异的笑,问道,“我们是一家人,哥哥怎么会想要对你不利?”
“是呀,这个问题我也正想问你呢。”王熙凤漫不经心地点头,伸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提起一串葡萄,摘下一颗,笑着喂给面露担忧之色的祖母,“三年,是不是足够你忘记我这个妹妹了。”
“你……”
“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凤琳、景吾,先陪奶奶回屋去。熙凤,抱歉,你先留一下。”王海山摆了摆手,声音严肃,“翼遥,妹妹是在你派出的车上出了事,你先给我一个解释。”
“爹,你怎么能只听她一个人的话,万一是有别有用心的人……”
王鹏举话音未落,堂前的仆从小跑过来对王海山道:“老爷,有客人来,说是——日本宪兵队的川崎大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