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的小说中,很多主人公都没有名字,阿Q没有,祥林嫂没有,孔乙己也没有。鲁迅没有给他们取一个独特的名字,只是说明,鲁迅想要表现的不是那一个,而是那一群。他是想为那些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人们发言,“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没有地位的阿Q,死了丈夫的祥林嫂,没有捞半个秀才的孔乙己,都是这些苦人的代表。
阿Q没有名字,祥林嫂依附于男人的名字,孔乙己的绰号则与他的身份有关。孔乙己是一个读书人,名字取自“上大人孔乙己”,这是古人的启蒙教材,总共二十四个字,全部为“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贤)、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上大人就是至圣先师的意思,孔是姓,乙即排行,与仲同,己是生年,教化三千弟子,其中有七十二贤士,八九个达到圣人境界的人,称为孔门十哲,他们能够怀仁守礼。说白了,孔乙己就是孔子精神上的弟子。
孔乙己作为读书人的身份标识有两个,一个是视觉性(或物质性)的长衫,长衫是读书人身份的外部象征;一个是听觉性(精神性)的“之乎者也”,是一整套的话语体系。长衫就如同清朝人留的辫子,就像民国时期的中山装,就像现在的西装,是容易脱掉或剪掉的。而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没有这套话语体系,存在就失去了依凭,因此是更本质的潜意识的东西。
正常情况下,孔乙己与人沟通是用大家都听得懂的白话,但一戳到痛处,之乎者也就来了,比如说到伤疤,孔乙己用的是白话,但说到偷书、吊着打,就用“窃书不能算偷”的理论来抵挡,觉得不能说服,就继而用更难懂的“君子固穷”等来防御。当别人问识字问题时,孔乙己先是不屑的,当继而问到”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时,便颓唐起来,又用“之乎者也之类”来抵抗了。当教小伙计茴香豆的茴字时,孔乙己是从容而有耐心的,而当面对小孩子继续想要茴香豆时,就“着了慌”,最后用“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来掩饰自己的窘况。
概言之,孔乙己使用“之乎者也”发生在三种情况下,偷书被吊打是有损尊严的,没有捞到秀才是影响穿长衫资格的,而茴香豆是影响生存的,从尊严、身份到生存,孔乙己的要求越来越低,维护的东西越来越少,再进一步只能是饿死,而导致这一切变化的竟然是书。孔乙己是读书人,不读书便找不到存在的依据,然而他虽读了不少书,却没有给他换来一个身份地位,没有身份地位,就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书,或者说是文化已经被把读书当作敲门砖的何举人、丁举人们给垄断了,而真正嗜书如命的孔乙己们却没有书可读,为了读书,孔乙己们甚至可以不顾尊严去偷,去挨打,去挨饿,甚至去死,这是怎样的一种疯狂?或者执着?
伟大如孔子,在现实的政治版图中,并没有他的立锥之地;渺小如孔乙己,在庸常的现实生活中,连生存权都被剥夺了,这就是读书人真实的命运?孔乙己想追问的是,读书除了考取功名之外,是否还有他用?是否可以自存?在这个薄凉的世界上,像我孔乙己一样纯粹的读书人何以获取生存权、读书权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