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梦》

陕西镇安/李志巧

落榜了。

家里的气氛凝重至极,木质八仙桌的四方坐着我,伯,妈,弟,都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没有谁愿意打破这尴尬冷淡的场景。就连平时吃饭喝水时爱吧唧嘴巴的老四也显得格外规矩和安静。

这注定是一顿极为不平凡的早饭。

他们又吵架了,凶的可怕,当着我们的面儿,给彼此都不留一点颜面儿和退守妥协的余地,甚至提出了离婚的字眼。在我看来他们有点搞笑,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农村老话儿说,土都要大腿根子了,怎能离开得了彼此的存在和相互照料。也许受了他们的影响,我曾经发誓要努力赚钱养活自己,并且在心里狠狠发毒誓,誓死一辈子不嫁人。结果发现事实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

吵架俨然成为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种习惯,采用了貌似互不妥协的方式,折磨,证明双方在精神上的重要性,方得行使爱一个人的权利。后来,在一个麦子黄了的季节,刚过完58岁生日的他走了。她守着他的灵柩整整四天,直到盖棺入土了,她还骂他是个狠心的家伙,扔下两个未成家立业的讨债鬼,拖累了她整个青春,直到垂暮的晚年。

索性一人妥协,一人赢得整场辩论的胜利,我和老四每次都能猜到双方成败,这婚自然是没有离。桌上剩下残羹剩渣,带些女孩儿气质的老四负责刷碗,我负责抹桌洗锅。丁丁当当,厨房里又是一阵巨响!我知道我们再怎么努力,天上也不会掉馅饼,解决我和小弟上学的资金问题。钱在我们家打我记事起就是一件大事儿。只能怪自己不努力不争气,可又不甘心就此结束已经开始孕育起来的悲催又可怜的理想,不只我有,老四也是一样,穷得揭不开锅子的日子吓得亲戚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2000块钱仿佛就放在跷跷板中间,谁先上前使劲,另一个肯定被理想无情抛弃,被未知的命运折腾的惨不忍睹。

雨过后,太阳出来了,红色的光透过厨房敞开着的门散落在我们的身上,多温暖,多自由。母亲一声不吭地背着竹编的背篓进田采摘桑叶去了。蚕宝已经进入了二次休眠,再过几天就到了疯狂吃叶子的时候,太阳晒干了叶上的露水,片片又嫩又黄,又不会让蚕宝宝屁股上长出透明吓人的毒泡泡。自然,我又可以偷懒一番,不再需要用干净的毛巾去擦拭每一片叶子,也许我的耐心就是从这件事情上历练而来。

父亲拄着拐杖进了菜园子,地里的小葱长得喜人,杂草也不甘示弱,疯长的势头已经表露无疑。他蹲下后一行行地拔着园子里的野草,已经严重变形的手指上沾满了泥土,一双种了一辈子粮食的双手,一双迎接过新生命又将他们渐渐哺育成人的负责人的双手,此刻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和厚重。蛐蛐在他的周围上蹿下跳,向更为安全,幽深的草丛中隐蔽起来。我蹲在他的身旁帮忙,空气仍旧凝重让人窒息。我无法开口打开心扉,不想剥夺唯一的上学机会,可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仍在不断抗争。

“其实,不再上学了也会有口饭吃,女孩子始终要嫁人。”

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小学一起读书的一个伙伴,大家都去镇里读了初中,她却在那一年9月开学季嫁人了。高中暑假我从县里搭车回乡下,同一趟巴车里,猝然地她出现在我的面前,三十岁女人的模样,一脸雀斑让抱怀抱里的一个孩子叫我阿姨。我愣住了,坐在座位上竟不知所措。想到这样可怕又荒诞的一幕,我慌了神,急忙道:

“可我还是想复读,不想认输,求您再给妈说说。”

一旦选择了放弃,就会早早地嫁人,出去到某个工厂从事简单的流水作业,或者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养鸡养猪,生几个孩子浑噩度日,可怕的念头吓得我打了个哆嗦。因为那时我就有了游遍祖国大好河山的梦想,直到今天这个梦也没间断过。

“唉,都是我拖累了你们,要不是这场病,你们都有学上,都是好娃娃,都有出息哩!”

是的,不可逃避的现实,父亲的病是他一辈子也是我们这个家庭前些年不可不提的伤痛,可又能怎样。谁也没有在命运之神面前选择屈服和妥协。

“今年生日已经过了,满了18岁,算是成人了,只要进了学校门,生活费不用你们操心,就是学费……。”

……沉默许久……

父亲那支撑不了多久的双腿,一下子跪在了地里,抽泣着鼻子,捏着一把杂草的手直打哆嗦,像赶着什么东西一样,又吓跑了一群蛐蛐。

此刻,老四搬了小方凳坐在屋檐下,俯身将头埋在双膝上,拿着木棍划来划去,老远地我看着他的手臂滑动的一下比一下有力。

相对而言,他是一个沉默寡言,话极少的小孩,爱玩弄电器,喜欢把它们拆了再组装起来,性格冷蕨的他竟也迷恋绘画,铅笔下的开出的花儿温婉美丽生动的都能摇曳到人的心底去。他也是我们家唯一传承李家香火的男丁,父亲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为人君臣,特取“臣”为名。不巧,不识字的母亲带他去学校报名上学的第一天,名字就被老师填错,登记成了“沉浮”的沉字,慢慢地,改名字一事便就此不了了之。此后的岁月他的性格也和“沉”字结缘!一波三折,至于现在所用“程”字为名的缘由,乃是后话。

他没有主动上前来和我,父亲搭话,一个人坐在那里,露出长长的脖子很久,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在内心里思考些什么。

沉默,安静的耷拉着脑袋的少年男子选择了阳光,地上整群的蚂蚁,作为自己的伴友。没一会儿功夫,他猛然起身背起背篓朝着母亲前去劳作的方向走去。

我嘎然,望着沉默者的背影,我藐视自己跟父亲这一番的说服中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

在他的面前我是脆弱和胆怯的,我们无法坐在对方的面前聊彼此的心事,抗衡和竞争的结果就是对彼此的无情伤害。记起小的时候,我俩的年少战争一直充满着硝烟的味道,极为野蛮粗暴的我在一次的追逐打闹中,差点在门缝中间掉他的两根手指头。在那天可怕又慌乱的记忆里,母亲用棍子将我打醒,从那天起,母亲用血的教训教我懂得我是姐姐,他是弟弟,我们这一生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手足。

弟的勤劳,温暖,懂事,退让成全了我,最后我赢得了这2000块钱的使用资格,再次进入学校大门复读的机会,直到走进大学校园的第一笔学费,进入工作岗位后第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是他无偿馈赠与我。作为一个90后他却用柔弱的肩膀,比我小的年纪,教我成长,诠释责任的涵义,让我成了一个胜利者又是一个失败者。

河水丰满,庄稼长势旺盛,过完了短暂假期,要去学校复读报到的前一天我才知道整个事实的真相,母亲说一定要告诉我,天底下好得不能再好的兄弟让我这自私鬼碰上了!

原来,那天在田地里老四一边采摘桑叶一边向母亲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还是让老三上吧,今年算是发挥失常,反正我也不爱读书,还是让老三上吧。”妈说他讲完话就哭了,和桑树上流淌下来的白浆一样,成串,是苦涩的,苍白的。

简短,质朴,让我能揣摩到他语气的心声,不知道16岁的少年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下这样的决定。临行前的晚上,我们四个都落下了泪花,进入了四次眠的蚕宝又变得安静起来,个个昂着小脑袋不解地审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夜,家里没有响起让人习以为常的呼噜声,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老四和我的命运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转折。

这是九年前的事儿了,故事发生在陕西南部贫穷的村落,藏满了童年和青春念想的山旮旯。现在我又有些想起了那个爱剃光头的父亲和一遇见人总爱忽闪着一双深黑色大眼睛的弟,生命中陪伴着我一起走过前半生的两个男人。那时我们的梦想就像母亲蚕山上雪白的蚕茧一样纯洁,高贵。我们也像它们一样在这众多的夹缝中间昂起头颅,吐完肚里所有的丝线,竭尽所能地在高空守护牵拉着彼此共同的梦想,将金黄的蚕蛹包裹缠绕在一圈又一圈雪白的茧子里,直到用胡叶搭建起来的蚕山上挂满蚕茧,白雪一样的颜色见证农民的付出和蚕宝宝的成长与无私。

九年前,我的慈父尚在;九年前,家乡的农民仍本分地守着家里的几亩薄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九年前,河水丰盈缓缓向东流去,里面有小鱼,有虾米,有光着腚在河里游来游去,思想单纯的青年男女;九年前,好一派田园风光,家家户户致富种起了桑树,养起了桑蚕,一眼望去,田间地头,桑树满行,桑葚紫红满地;九年前,我们正当青春,怀揣梦想,梦里梦外渴望飞跃高耸的秦巴山,却不知那边人们的生死彷徨和纸醉金迷。

而今不知道走出了大山多少回的我们归来时喝了多少的包谷酒,在故乡的酒桌上几乎每个孩子用恍惚的眼神和烂醉如泥的丑态倾诉着过往的残梦和自不量力。

                                                                                2016年4月21日写在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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