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面前拆开了一包黄瓜味的薯片，拆开了一个三明治，一个奶油包，一个杂粮面包，喝了四杯酸奶，泡了一杯泡面，吃完了一大份鸡块，飘出来的肉香快馋死我了。就在刚刚，她撕开了一个仙贝正往嘴里送。

   “给我一个。”我对她说。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恢复镇定。

   “自己拿。”她嘴巴里嚼着仙贝，含糊不清回复我。

   我当然没有跟她客气，飞速地伸出我两天没洗的脏兮兮的手撕开一个。

   “你好能吃啊，从上车开始就没见你嘴巴停过。”

   “你几天没吃饭了。”

   “没多久，上辆火车上刚吃过。”

   “上辆？你一直在车上？”

   “嗯，这是我家。”

   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知道她和我见过的所有的人一样，对我产生了好奇。但是她又跟那些人不一样，她没有继续问我一些稀奇古怪又让我习以为常的问题，她只是笑了一下，这笑让我有点恍惚，很少有人会对我没有兴趣。

   她吃东西的样子让我看起来非常畅快。她吃东西很大口，像是在吞，很多食物堆在嘴里，两腮鼓鼓的，没嚼几下的样子就咽下去了，然后继续吃，不停地吃，如此循环。但是她吃东西的动作有那么点机械，那种表情看起来既享受，又痛苦。

   “真幸福啊，”我停顿了一下，是不是有个词叫“幸福”来着？“你看你有这么多好吃的可以吃，而且还这么瘦。哎，对了，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特别在意自己的身材，每次都吃很少的东西？不过你看起来就不需要了，有多少人正羡慕你呢。”

   我趁机又拿了她的一个小面包。不知道她要坐多久的车，车上的小桌子被她的花花绿绿的零食袋子填满了，她随身带的背包也鼓鼓囊囊的，我猜里面应该也装满了食物。

   我并没有为了吃她的食物而出卖自己的良心，我没有说谎，我怎么可能会说谎呢。她的确很瘦，棱角分明，手腕的骨头清晰可见，在她拿食物的时候都被我看到了。

   她突然停止了咀嚼，抬眼看了看我。之前她一直在吃，根本没兴趣看我一眼。

“我并不是吃不胖的那种人，”她把零食袋子系好，“其实我觉得我的人物属性就该是个胖子。”

我是个笨蛋，所以我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零食袋子收起来，后悔刚刚没眼疾手快再拿出个卤鸡腿。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穿得挺犀利的，乞丐？”

“他们都叫我疯子，可能是因为我就叫这个名字吧。”

“疯子，”她重复着，似乎我的名字值得玩味似的。

“你快乐吗？”

“快乐是什么东西？我的爸爸和叔叔没有教过我。是看见有太阳照射着的金色麦田的那个时候吗？只有那个时候让我想要永远留住。”

“还真是个疯子。”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友好。

“我不快乐，你知道不快乐是什么感觉吗？按照你的理解，大概就是乌云密布的天色里你的麦田也变成了灰色的样子吧。”

“你有什么不快乐的？”明明可以吃到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胖子怎么会快乐？”她的眼神里面有锋利的刀，刺得我眼睛疼。

“我从小就是个胖子，走到哪里都有人笑我是个胖妞。我穿不了好看的公主裙，买不了漂亮的靴子，去饰品店的时候会感觉罪恶，我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连看一眼好看的事物都是对它的亵渎。在喜欢的人面前永远把头埋得很低，自卑深入到骨髓里，像噩梦一样如影随形。”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没办法忍受这样糟糕丑陋的自己开始下定决心减肥。其实很正常对不对？爱美之心，谁会没有呢。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减肥，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巴不得不吃不喝一下子就瘦成皮包骨。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厌食症的人吗？没有食欲就不用总想着吃东西，最重要的是她们瘦啊。只要能瘦，谁管你是用什么方式和手段来得到的。变瘦这件事，谁不渴望呢？对于胖子来说，瘦本身就是一种千金不换的宝贝，瘦下来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中间的过程很痛苦，我尝试过催吐，绝食，每天都在跟我蠢蠢欲动的食欲做斗争。但只要想到会瘦，就动力满满，整个世界都是亮的。我每天都会告诉自己，忍过几个月之后，什么都会好了。真的，我成功了，四个月之后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虚荣感膨胀，极度自信的感觉。所有人都在惊叹我的变化，他们问我怎么突然变化如此大，你觉得我会告诉他们我用了很极端很不健康的手段么？当然不会，我装作漫不经心，跟他们说‘其实我也不清楚，自然而然就瘦下来了。’那种感觉真是爽极了。我可以穿上任何我之前渴望却只能边捏着自己身上的肉边望着橱窗伤心的衣服，听导购员跟我说‘你那么瘦肯定穿起来很好看。’我准备去提在我看来虽然有点重但是完全小事一桩的东西的时候，突然跳出来一个人来阻止我，‘还是算了吧，你看你那么瘦，怎么可能搬得动呢？’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非常畅快的、一雪前耻的感觉。”

“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的感觉。虚荣又快乐，我恨不得让全世界曾经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嘲笑过我的小婊子们都知道我瘦了。但是同时，这也是我噩梦的开始。”

“我开始允许自己的放纵，总是给自己填鸭似的塞进去很多食物，哪怕我不饿，哪怕我已经撑的要命，我极度渴望食物，不分时间地点场合。那种刚开始的侥幸、自我安慰发展到后来的自疚羞耻，我变得比之前更加讨厌自己。我恨自己的没用，我怕自己会变回原来的蠢样子，那个时候不只是别人会嘲笑我，我自己首先都鄙视自己。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对食物的强烈欲望让我没办法停下来，我含着眼泪一口一口地把东西吃完然后跑去催吐。可是我吐不出来。终于有那么一天，在我吃完很多很多东西把胃顶得刺痛然后跑去马桶边吐得像个傻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胖起来了，我被残忍地打回了原形。”

“那种感觉当然不好受。自卑，更自卑。但是这种减肥方式让我尝到过甜头，所以我一定会重蹈覆辙，再次压抑自己，然后等到某一天爆发。这样反反复复的变态生活知道今天我依然没能摆脱。你觉得我瘦对吗？可我知道我随时会暴食回去。我就像个皮球，膨胀，萎缩，受我控制，又脱离我的思想。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患有暴食症的人么？我真希望自己是个暴食症患者。我不快乐，胖子怎么会快乐。”

难怪她吃东西的表情那么机械。

“所以能给我一块威化饼干么？”我指了指她的零食袋子。

“我真是疯了，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她把整个袋子都递给我了。

“因为他们能看到的是你美丽的外表，而疯子看不懂美丑。”

但是疯子能发现跟自己同样病态空虚的人。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完整而健康的。我们都是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