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的小床,说翻就翻

张大驴胸口有三颗红痣,生下来就有,村头的瞎子说张大驴是个情种。

王麻子说你真是个驴啊,能不能不迷信啊,再者说,瞎子怎么能看见你的红痣?

张大驴说你脑袋被我踢了吧,红痣的事情是村尾的王寡妇告诉他的。

贵村真乱。

国家严打,二十四岁的张大驴被双手反捆,跪在东风大卡车上,被拉到镇里唯一的一座中学游行,背上插了一块牌子:“流氓犯,张大驴”。张大驴三个大字,每个字上都被画上了红圈圈,还打了一个大叉叉,特别耀眼。

男生们竞相向张大驴扔土坷垃,有个穿红衣服的男生,扔的特别准,噼里啪啦砸在张大驴脑门上,引得众人一起拍手称快叫好,只是武警同志太不近人情了,竟然制止了这一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

“我日你娘。”张大驴膝盖被东风大卡车的铁板硌的生疼。

三年后,张大驴出狱,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众多乡村父老,没想到乡村父老们都跟张大驴肚里的蛔虫一样了解张大驴,个个都特别的善解人意,没让张大驴感到一丝的尴尬,因为没有人一个搭理张大驴。

又过了三年,张大驴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王大爷说早就看出来张大驴骨骼清奇,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李大爷也跟着说,张大驴小时候就仪态非凡,迎风滋尿不糊脸,头发天生自然卷,漂亮。刘大爷说他年轻的时候看见张大驴家祖坟在冒青烟,怕破了天机折了寿一直憋在心里没敢说,今天斗胆说出来,幸亏封建王朝结束了,要不咱村里还真能冒出一个真命天子!

王大爷李大爷刘大爷同时表示张大驴你眼看着就三十了,是不是该考虑成家了?我家女儿今年正好十八,三十配十八,美成一朵花!

张大驴说:都给我滚!

转眼间张大驴娶了邻村的哑巴。大家都说张大驴你真是个驴啊!

转眼又三年,张大驴死了。

张大驴攒钱买了一辆东风跑运输,在月黑风高杀人夜,一头栽进别人部好的陷阱里,满脸是血的张大驴被人乱棍打死,满车的货物不知去向。

那个年代,这种新闻不算新闻,不过从此哑巴变成了村口的张寡妇。

张大驴上辈子肯定做了特别亏欠东风卡车的事情,我暗自猜测。


瞎子小时候并不瞎,看光怪陆离的事情看多了,也就瞎了。

看不见了反而豁达了,瞎子每天过的开开心心,瞎子说:五色乱目,是不祥也,我真的好幸运!

瞎子爱听风声,瞎子家的屋檐下挂着全村最悦耳的风铃,硕大,风吹过来,哗啦啦哗啦啦,像是全世界的叶子落在了深蓝色的柏油路上,此时的瞎子,感觉自己赢得了整个世界。

瞎子妈妈很着急,为瞎子的婚姻大事发愁,整夜整夜的失眠,而瞎子却躲在屋里听薄荷的纹路,闻霉菌的生长。

所有人都要忘记瞎子的时候,瞎子的眼睛却突然看见了一切。

这等奇事发生在一个喜宴上,邻村的燕子嫁给了本村的王栋梁做媳妇,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显得特别高兴,其实本村跟邻村的关系特别不好,恩怨是非特别复杂,而如今本村的男子娶了邻村的女子,本村人感觉如同占了莫大的便宜一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简单的婚礼却带给本村人无限的荣光,似乎每个人脸上都能辐射出25瓦灯泡的能量。

虽然大家回到家仔细一琢磨,也不知道一天究竟兴奋个啥。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婚礼现场大家都很开心,都很兴奋,而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瞎子走了进来,迈过门槛,绕过板凳,精准的站在人群中间,注视着热闹而杂乱的婚礼。

瞎子那么不像瞎子,以至于一开始都没有人意识到瞎子的存在,婚礼结束,这个消息才在村里炸了锅,大家纷纷为瞎子竖起大拇指:这孙子,能装十几年瞎子,不容易啊!

据说瞎子离开婚礼现场,跑到村西头的土地庙前,扑通扑通磕了十几个响头。

第二天,瞎子,还是瞎子。


“你真好看啊,要是能天天这样看你就好了!”瞎子这样给燕子说。

瞎子那时八岁,还不叫瞎子,叫王山。

燕子说:“看吧看吧,天天看,我怕你慢慢的就不喜欢看了。”

“不可能。”王山斩钉截铁,“我会永远喜欢看你,除非我瞎了!”

少年哪有资格说永远。

燕子笑了笑,说:“鬼扯。”

“如果能天天看你,让我看一年,我愿意放弃一辈子的光明。”王山顿了顿,“值得!”


说来也巧,也许上天眷顾吧,接下来的一年里,王山竟然天天都有机会见到这个邻村的姑娘,天天的看不够,夜夜的梦不够,所有的时光化成了一兜糖水,而王山的视力,泡散在这兜糖水里。

王山这个名字,从此被人遗忘,新的名字被人使用——瞎子。

瞎子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燕子要嫁给瞎子同村的王栋梁了。

瞎子第一次嚎啕大哭:“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燕子:“我妈不愿意我嫁给一个瞎子。”

满脸冷漠。

“你为什么非要嫁到我们村?为了折磨我嘛?”

燕子没有回答,哭了。


瞎子的幸福与豁达像一张纸,不对,更像牛奶上面的一层奶皮,没有想象中的坚不可破,燕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瞎子长跪在土地庙前。

村子穷,所谓的土地庙,其实只是一个神龛,破旧,狭小。

小庙前跪着一个瞎子,萧瑟,可怜。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取明天一天的光明。”

其实瞎子真心愿意,因为瞎子此时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


第二天晚上,瞎子痛哭流涕,扑通扑通几十个响头感谢土地爷爷给了自己一天的光明,用农村话讲,这叫还愿。

土地爷爷真够义气,不仅给了瞎子一天的光明,而且并没有拿走瞎子的一切,后来不知是悲是喜,燕子竟然成了王寡妇,寡居在村尾。

而瞎子,变成了一个不在乎闲话的人。


我的扭曲和自卑源于我的姐姐。

她是个哑巴。

我妈是个特别犟的女人,不同姐姐上聋哑人学校,非让姐姐上普通学校。

我妈说:“你姐姐不聋,只是不能说话,不要去聋哑人学校。”


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一下子毁了两个人。

所有人都在学校喊我是哑巴的弟弟,每当看见哑巴姐姐受同学欺负,我都假装没看见或者假装不认识,我用余光看见她被扇耳光,而不行于色。

没错,我是扭曲的,我是自卑的。


后来,学校渐渐不再有人欺负姐姐了,因为所有敢欺负姐姐的人,第二天都会鼻青脸肿的来上学。

是因为一个人出现了,叫张大驴,在学校政教处的口中,他有一个特定的名字:社会不良青年。


我讨厌他,他戳破了我虚伪,尽管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话,他也许甚至不知道那个哑巴在学校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我对他的厌恶极度恶化甚至腐烂,出现在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我看见她和姐姐在小巷中有亲密的动作,关键还是哑巴姐姐主动,这一切让我极度恶心。

在县里严打的时候,我去公安局报了案……


那年大学暑假,我竟然见到了他,张大驴,在我家。

妈妈对他有着谨慎的客套,张大驴也显得特别紧张,那个经历了三年的牢狱生活,三年的拼命奋斗的男人,仿佛不是他。

而我,心中一丝愧疚。

姐姐将我拉倒房间,我尽力假装不认识家里突然出现的这个客人,也拼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尽管我手心沁出了汗。

姐姐拿出纸笔,认真的写下一张字条给我看,字条上只有四个字:他对我好。

我盯着字条看,姐姐努力的识别我的表情,而我伪装的太过完美,要知道,我一直都善于伪装。

姐姐嘴角微微抽动,最后还是没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而我,瞬间崩溃,夺门而出,冲向田野。

我记得当年严打游行时,土坷垃噼里啪啦砸在张大驴脑门上,我砸的最准最狠,姐姐远远看着我,泪流满面。

至今,我都没有对姐姐说过一句抱歉。


“太他娘不可思议了!”同时小刘向我感慨,“你敢相信吗?犯罪分子正是我们最先排除的那一个!”

“谁?”我问道。对了,忘了说了,我毕业后考进了警察系统,现在是县里的一名片警。

“村里的一个瞎子。”

“什么?怎么可能。”

“证据链完整,瞎子勒死了受害者王栋梁,并在半夜将尸体扔到了枯井里,并做了一定的掩埋。”

“话说对于瞎子来说夜里跟白天是一样的,这样想的话竟然还有了作案优势,不过一个正常人怎么能败给一个瞎子呢?再说作案动机呢?”我不解。

小刘摇了摇头:“这些还在调查。”


审问室里,瞎子王山只说了一句话:“土地爷爷真的夺走了我的一切。”

而后一脸坦然,再怎么逼问,也没吐出半个字。说来很奇怪,他的表情让我想起一个人,张大驴。

当时的张大驴已经成为了我的姐夫,一次喝多了,张大驴满脸坦然的说了一句话:“八年前我知道是你报的案。”

我半天讲不出话来,姐夫突然意识到自己讲话太冲动了,主动找我碰杯缓解尴尬,而我将感激和懊悔一饮而下。

“你是我弟弟,我不恨你。”


我当警察,其实就是为了查明到底谁杀死了我的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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