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主管监所的吕局长来所里了。但是他却一直站在院里,不进监区,他一般是来了之后直接都进监区的,这次没进去,奇怪了。
我到办公室复印文件,听办公室人员说今天要执行赵千胜死刑。我一听蒙了,我赶紧跑回监区,一进门,碰见他的管教。我问他是不是要执行千胜?他点点头。我忽然想起昨天下午检察院的一名工作人员,一直在他办公室,直到下班还没走。我问他昨天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点点头。我央求他,“那你把千胜提出来,说话啊。”他摇摇头说“不能说。”
过了几分钟,中院的人进来了,管教去把千胜提了出来,他很平静,很配合的让中院的人给他带背靠,换脚镣,然后坐在接见室,等着见家人,最后一面。
中院的三名民警站在他的旁边,我和他的管教站在他的后边。此刻,我有些恨中院的人,他们要把这个生命带走,我希望时间停住,不要走。我觉得中院的民警就是死神,他们看上去个个恐怖,面无表情。
千胜提出想吸烟。他提出解开背铐,被拒绝了。烟灰慢慢燃烧,中院民警帮忙弹烟灰。他还调侃说“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他说:“我不发抖,但我却很冷。”
他说:“我昨晚做了个梦,特别不好。”这句话他重复了有四五遍。他说,“我来到这里,很少梦见我媳妇,但昨晚我梦见她了,这个梦特别不好。”我忍不住问他“你媳妇和你说了什么?”他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这个梦不好,我今天早上起来的很早。”他试探性的问“我想见见我媳妇,你们不会同意吧?”我们都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来了两位民警来看他,他都笑着说“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说,我要忍住不哭,一会儿要见家人的时候,我一定要忍住。他的管教说想哭就哭吧,他摇摇头说,我要忍住。
中院的人问他有没有写好的东西?他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对管教说,把我和我媳妇的合照拿来,我今天早上还在看,我要带走。中院的人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吗?他说我想换套衣服,一会儿家人拿来新衣服,让我换上吧,中院的人说我们尽量满足你。
终于家人来了,他爸一步踱到铁网旁边,叫了一声,“千胜!”两年多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他的妈妈一直在哭。他的爸爸有些埋怨,千胜却冷静的说了很多。“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和小妞妞,她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想开了。”
他爸爸说,“千胜,说你不听啊,当时说你你不听啊,你怎么能这样,你就这样走了?”
他说:“爸,你是我的榜样,我一直把你当我的榜样,我为有你这样的好爸爸感到自豪,我心里就觉得对不起你们和小妞。”
他说:“妈!别再哭了,抬头看看你儿子吧。”我的天呐,听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妈!你再哭我都哭了”他越说,妈妈哭得越厉害。他说“让我哥替我尽孝吧!有些人来世上是讨债的,有些人来世上是还债的,我就是来讨债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们接受了吧?”
他们聊天的过程中,中院的人一直强调说,不要埋怨,快想想有什么交代的。
然后他们说起了女儿,她今年五岁了,她和爸爸的最后一面,没有见成。因为前一段儿开庭法院把孩子判给了姥爷,姥爷不愿意让孩子见他。他爸爸说“孩子的事儿,我们会再告到法院,我们会尽量要回孩子的,千胜你放心。”
很快,见面就结束了,中院民警把他带走了,他走的非常的快,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哭泣的父母。我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往哪儿走。
我听见,那哭声撕心裂肺,那哭声催人泪下,最后一面啊。但我就看到他特别坦然,他做到了,他忍住不哭。
他上车了,几辆警车,为他保驾护航,直奔火葬场。
昨天,我和他的管教聊天,说起我儿子,因为我要去外地上班,孩子一直闹情绪哭。他还劝我说,离开父母的孩子更独立。昨天他还在劝我,今天人就没了。不知他的孩子离开他两年了是否独立,是否知道今天的一切,不知孩子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孩子是如何接受父母双亡这样残酷的现实。
我认为,在这个案子中,孩子是无辜的,最后一面还是应该见一见,千胜也没有为难我们非要见孩子。
简要的说一说他这个案子,他特别爱他的媳妇,因为丈母娘一直逼他们离婚,他特别的生气,在与丈母娘发生争吵的过程中不小心把媳妇误杀了,看见媳妇倒地,他绝望了生气了他发怒了,他把丈母娘给杀了。他明白,失去爱人,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但是却不敢自首若是他再勇敢一些,去自首我估计他会免于死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也许就是他爸说的你不听啊你不听。
在看守所里的这两年多,他刚来的时候,整天哭,因为他知道,背了两条人命,肯定是用自己的命来偿还了。后来他变得特别的坦然。说起他的事,还跟我说,“我估计到12月份都被执行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笑,一个面对死亡,没有恐惧的人,一个知道死期的人,却还能乐观,我有什么事情过不去呢,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呢?
一个杀人犯可能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十恶不赦的,而在这里,我们每天接触,看到听到的,都是他如何面对生活,如何面对命运。
看到他的离去,我哭成了泪人。回忆着近期我们的接触,那点点滴滴,仿佛就在昨天,一个年轻有朝气的大男孩,就这样走了。我为他惋惜。
他曾告诉我。河北有一个杀人犯,法院给定为激情杀人,判了死缓。他希望自己也能被定为激情杀人,这样就有可能免于一死。可是一审二审复核都一致的认为,判为死刑。我曾劝他心存希望,他说这个案子希望不大,他没有自首,没有赔偿,也没有立功。他没有被改判的希望了。
他把事情看透了,但却不绝望,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他才25岁,他的从容让我惊叹。
在这儿两年半的时间,从开始的每天哭泣到执行前的坦然,25岁的他经历了怎样的心里路程。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他让这个年轻人释怀了,并且能平静谈论死,谈论他预感的余期。
他用“讨债”的人生来开导自己,也用这个说法来开导伤心欲绝的父母,让父母接受现实。
“杀人偿命”这个朴素的道理我竟然不懂了,对他的感情是畸形的。他释怀了,我却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