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很讨厌他。
讨厌一个人有时也没什么理由,一句话、一个眼神,就会让好恶诞生,但能让大多数人讨厌,他身上就有某些特质,不符合社会或一个群体的标准。
他是本地人,就像北京四九城的主儿一样,老土著。这自然构不成讨厌的理由,但“老土著”这几个字,就蕴含着几个意思:傲慢、自大、油腔滑调,如果再混得不太好,还可以加上鄙视外地人、钻营、吊儿郎当等特质。很不幸,这些特点他全中。
很早就听说了这个顽主,不止一个同事和我抱怨了他的斑斑劣迹:欠了几十万的住院费不交、不按时探望病人、定好的时间检查从不准时、还常突发奇想非用某些颇有“神迹”的中药……这类病人家属,难沟通,自以为是,不配合治疗,是我们很头疼的。
第一次和他接触,我刚轮转到这个病区。晚间探视结束后,我惯例巡视病房,听见他父亲病房里还有哗哗的水声,因为提前知道他的习惯,我有了心理准备,想着正好催他缴住院费。夏天的傍晚天还没黑,但房间已有些昏暗,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正侧在床边轻轻擦拭着病人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小心擦完,还不忘抹上护肤霜。我在门口站了一会,还是走进病房,冲着他说:“已经欠费很多了,什么时候缴费,你这样很多治疗都用不上。”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了然,嘴角弯了一下说:“大夫,你看我申请的困难补助总是批不下来,我也没钱,你总不能撵我走吧。“我看着这样一张普通到湮没到人群中的脸,怀疑这油腔滑调的面孔和刚刚那个尽心伺候病人的人是两个人。将这些想法甩掉,我冷着脸说:”我们会催医保,你也要尽快凑钱。“拿准了医生的软肋,这人也是善于钻空的人。
第二天,我和护士聊起他,大约知道他的情况。本地人,妻子没工作,自己开个房产中介,倒买倒卖地也算不上挣钱。没孩子,但对老头是真的很上心。用最好的护理品,从来都是自己亲自给老头擦洗、理发、剪指甲,那一丝不苟地劲儿,让人觉得这人真是孝顺。正聊着,他来探视,我看了一下表,嗯,比探视时间晚半小时。果然和护士说的一样,从不准时。他急急地往病房里走,边走还边骂骂咧咧地:“他妈的公交司机,让我多坐了一站,也不通知我。”我和护士对视一下,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和无奈。
后来,和护士长详细了解了病人欠费的始末,原来他可以享受医保,在此基础上还可以申请医院特批的困难补助。但因为病人住院时间过长,且跨了年度,原则上一次住院就报销一次,但他觉得是跨了两年,所以要求两年的报销额度都享受,这样可以多享受十几万的报销。但这种事情没有先例,一拖就拖了半年。我明白这事情不解决,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催着护士长与医保沟通,最后医院让步了一下,让病人能按两年来报销。后来,在无数个电话的轰炸下,好歹哄着他去办完了结账手续,最后半年多的住院,他只需要交几万元的费用,已经很出乎我们意料了。他也很高兴,从此之后,见了我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后来我轮转去其他病区的时候,听同事说,他还找我,说那个刘大夫一看就很有福气。尽管如此,我也还是不喜欢他,只是觉得他是个见风使舵的人。
再和他接触就是一年后,我再次轮转病区。他父亲仍在住院,没有意识地躺着,只留有生命的迹象,每次查房,看着用呼吸机维持生命的老人,颧骨高突,气管切开接着长长的管子,鼻孔里插着胃管,营养液缓慢地沿着管子滴入胃里。我不知这样的病人,对家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份精神寄托、一个生活的目标、一种长期的习惯?像之前我管过一个病人,慢性肾衰竭几十年的老太太,从腹膜透析做到血液透析,疾病改变了她的性格,她像一枚暴躁、敏感的炸弹,一点小事都能发半天脾气,当然,这些都是冲着她老伴来的。但就是这样忍受了老太太半辈子坏脾气的老头,在老伴去世后,竟然很快也跟随老太太而去,可能生命没有了目标,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力气。但他,被大家讨厌的、小市民的他,虽然住院费用大部分能报销,但没有固定工作的他,又是什么原因在这样坚持?脑中不禁浮现出那个黄昏中小心翼翼为父亲擦手的身影。
某天晚上,已经结束了巡视病房,准备休息的我,被一阵刺耳的铃声惊到,心想难不成是急会诊。拿起电话,本地腔调的中年男声:“我是XX家属,下午让我来签字更换管路,我没空,这会有空我过去吧。”我本能地看了眼表,晚上11点,我下意识地说:“这个时间太晚了,你要赶过来再回去,耽误休息,不着急,明天再来签字就可以。”他明显愣了一下,电话那头一下子沉默了几秒,很快他结巴着说:“谢,谢谢啊,没事,我白天也没空,我过去也不耽误事儿。”交代了值夜护士等他签字,我回想着他的停顿,看来,生活中,少有人替他着想吧。
后来,他的老父亲终于无法承受疾病的折磨,在一个凌晨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很快赶来,没有想象中要求积极抢救,没有声嘶力竭地哭闹,只有平静地接受、平静地签字、平静地把老人送去殡仪馆。也许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体面?但他何时又有过体面?
几天后,他来开诊断证明结账,来的时候他说死亡证明没开给他,要我们补开一份。死亡证明这种东西是有编号的,一般不多开,而且因为殡仪馆需要这个证明,在病人死亡的第一时间,医生都会开给家属,不存在忘记的问题。他又惯常地用那种语气说:“你们不给开,那派出所户口就不销了。”同事忍着笑问:“殡仪馆那边接受了吗?”他没经思考地说:“当然了。”转念意识到什么,也不再说补开的事情,只说殡仪馆那群人肯定忘记还给他其余的副联,自然地像买菜一样。
办完手续,他拿着诊断证明,在护士站外的楼梯间等电梯。通过玻璃,他顶着手里的单子,不知想什么。“叮”电梯来了,他快步走进电梯。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