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悠悠江水沉寂而孤远。
岸处一舟,一人,一架琴。
远远的,白凤看清了她。很久以前,他就能在脑海里默画出这个女人的样子了。她很美,乌黑的长发宛若九天上坠落的瀑布,不过,他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总能让人联想到天光下沉寂在清水中的古玉,摇晃的时候,泛起平静而灵动的波光。
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人。
都是琴师。都曾被锁在精致的牢笼里仰望 天空。唯一不同的是,昔人已逝,而佳人即在眼前。
走近些,白凤才发现,今夜她着的是那套纹尽邵华的紫色宫衣,发钗也显然比平时庄盛的多。他记得,当年从蒙恬的府邸救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番打扮。
“你终于来了。”
她微微抬眸,很平静的语气 ,复又低道,“我在等你。”
白凤眉心一跳,不悦的看着她: “我只是来提醒你,如果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最好立刻离开。”
蒙恬的黄金火骑军已策马扬鞭朝这里追来,今晚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却笑了:“公子在担心霓音?”
担心?白凤微愣,女人的思维也真是奇怪,这个时候她关心的不应该是自己的安危么,怎会在意这样无聊的问题?
可那双润泽透亮的眸子着实惹人怜悯,静默片刻,他别过她水一样的目光: “这里并不属于你,早点回赵国去吧,你的琴声不该消失。”
她意会地点点头,缓步朝岸边靠近几分,顺着江水望向远方,望向夜色里横亘的山峦,淡声道:“我会离开。”
白凤面不改色,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转瞬又觉得空落落的。
“自三年前公子为霓音解开脚腕枷锁的那一刻起,便给了霓音重生的机会,此等大恩霓音没齿难忘,理当终身侍奉公子。不料霓音始终逃脱不了亡国俘虏的命,今日一别,定是此生再不能相见。”
晚风轻荡着岸边芦苇,江水泛起涟漪,揉碎了朦胧的月光。她转身携琴而坐,古玉般沉寂的瞳眸浸满忧伤。
“霓音不敢渴求公子以身相随,只是走之前,希望能为公子弹这最后一曲。”
耳旁一阵微风忽起,伴随一声铿锵有力的琴音直扣心扉。 仿佛将世间最回肠荡气的情韵发挥到了极致,琴声如诉,所有最静好的时光,最灿烂的风霜,而或最初的模样,都缓缓流淌起来……白凤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雀阁上的惊鸿艳影。
不像么?她们都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可是真的像么?弄玉的心虽是自由的,却宁愿拚弃真正的自由。霓音不一样,她即将回到赵国,她的灵魂以及身体,从今往后,都彻底自由了。
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琴声变得越来越凄凉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要将闻者的心脏掏空一样。
他记起来了。
这是初见时她正弹奏的那首曲子。
三年前他于将军府盗取千机铜盘,未果,正欲乘风归去,却听到夜下幽深的府邸传来这般凄美的琴声。这世间会弹琴的女子千千万,或许那时,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雀阁上的那位。
他决定一探究竟。
高墙重重,守卫森严。
原来是名被囚禁的琴师。奇怪的是,这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不知脚上为何戴着沉重的枷锁,脚踝早已被磨破,陈腐的铁什深深镶在肉里,那一定很疼罢?他扔下一枚羽刃将枷锁斩开,对琴师道:“今后,你便自由了。”
而他知道自己那样做不是因为怜悯,杀手是没有恻隐之心的。
尽管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所救之人,原来就是当初那位名满天下的赵国琴师——霓音。霓音霓音,和她琴音一样美的名字。先是被赵王索取并禁足于宫中,秦统一后又沦为亡国俘虏。然蒙恬惜才,甚是欣赏其卓越的琴技,嬴政便将她作为战利品赐给了他。
虽如此。一日为俘,终生为俘。此后经年,她戴着沉重的枷锁囚禁于这幽深院墙内,再不知自由为何物。
不过这些经历,白凤其实不屑知道。
但她总跟在他身后。
“公子若不嫌弃,霓音愿以身相许。”
“趁我还没有反悔救你之前,你还是另寻去处的好。”
“霓音哪也不想去,只想终身侍奉公子。”
他终于不耐烦: “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杀了你。”
“霓音这条命本就微贱,公子若真想要,拿去便是,霓音绝无半句怨言。”
他眼一横,自是无半分怜悯,羽刃作势就要没入她胸口,却被突然出现的赤练挡开:“你救她是因为弄玉,莫非杀她也是因为弄玉?”
“……”
弄玉。
此后三年,他身后便一直默默地跟着一位毫无半点武力的琴师。一开始他是极为不习惯的,多次想动手杀了她,但最后关头还是没有狠下心。还好,慢慢的,他就习惯了。习惯她叫他公子,习惯她做的饭,习惯每次执行完任务后静默地立于远处,聆听她缥缈的琴声。
他承认,从内而外,霓音实则是很美的一个人。难怪蒙恬会大江南北四处寻她,三年不曾间断。而他……却渐渐有意将她藏着。他说服自己这样做的原因:霓音是飞鸟,原本就属于天空。
可如今,他却是再也藏不住她了。天下将乱,红尘将乱,蒙恬的黄金火骑军很快便会踏破这方土地,她若再不离开,今生今世,将永远被锁死在金丝笼里。
她曾问过他:“若有朝一日霓音身份败露,公子可愿放弃流沙,放弃做一位杀手,天涯海角……随霓音同去?”
……
天涯海角?同归同去?跟一位琴师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他觉得可笑。作杀手的他,如何做到置身江湖外,如何不问世事,如何洗尽满手血腥隐于尘世之中?而霓音……这样纯净而美好的女子,本就该远离尘世,远离争纷……远离他。
思及此,白凤终于从这悲怆而凄然的琴声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竟不知月上中天,她仍保持着抚琴的姿势,身后平静的江水折出撩人月色。一曲未终,地面却突然震动起来。她指尖微颤,“蹭”的一声,弦断,琴声戛然而止!
仿佛连夜空也要踏碎般的铁骑声沿着地面席卷而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却波澜不惊,如水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之色,白凤隐忍地提醒道:“你该走了。”
“走?”她露出些许骇人的微笑,“秦国就快亡了,战火将重新覆盖九州大地,天下怕是再没有霓音的容身之所了,公子要霓音到哪里去呢?”
听着她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后,白凤平静的心开始变得没那么平静,甚至还有一点害怕。直到她嘴角缓缓流出一股暗黑的血,他才意识不妙的猛扑过去,接住她酥软无力的身体。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令人窒息。
“公子……你的手在颤抖……”
“解药……解药在哪里?”
他终究是有些慌了,不住地伸手解她的衣襟,想要寻找她身上每一个可能藏有解药的地方。
她却虚弱的笑了笑:“别找了……没用的……你救不了我。”
他听见自己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说:“我可以。相信我……”
“……我服的毒根本就没有解药。”
……
我服的毒根本就没有解药。
我服的毒根本就没有解药。
……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
当年的痛苦,他还要再承受一次么?
为什么又是他。为什么这次还是他。天意果真锋利如刀……可为什么要残杀的,是这样安静而又美好的一个女子?
她湿润的眼眸像被揉碎了的古玉。
她看见他半握的颤抖的拳,听见他喉间微不可闻的低咽,突然开心地笑了:“……公子在难过么,真好……公子原来是在意霓音的,如此……九泉黄土之下,霓音也当瞑目了。”
夜风怒号,又冷又疼的打在脸上。铁骑声踏破长空,白凤回望身后,无数黑影正朝江边迫近。他横抱起怀中的女子:“蠢女人,你不会死的。我这就带你去找赤练,她一定会有办法救你……”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原来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可怀中之人面色却愈发惨白,原本鲜艳的唇此刻已是暗紫;她始终微笑的看着他,许久再才攒出一口气:
“公子可知……霓音从小就盼着,长大后能和心爱之人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有山,有水……种十里桃花,花开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坐在花下抚琴,看云卷云舒……其实在流沙的日子,公子听霓音抚琴的日子……霓音真的很快乐,此生心愿已了……唯一牵挂的,便是公子你。”
“所以……恳求公子不要再管霓音,快走……求你……了。”
她原本想抬手去抚平他眉间的哀伤,奈何在费力抬起的瞬间,却又重重地落下。
终究是彻底结束了。
这样悲凉,又因为一个人而充满过希望的,短暂的一生。
“霓音。”
这个名字曾在他心中千回百转,却始终没有当着她的面唤出口过,如今他终于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只容她听见,可无边无际的夜里,她却没有再睁开眼。
那一夜星蒙如尘,月光微凉。
这世间最好美的一个女子在他怀中安静地死去。
直到尸体散去最后一抹余温,他才恍然意识到,这样唯一一个真正爱过他的人,是真的去了。而真正害死她的人,不是蒙恬,不是天意。而是他自己。是他杀了她。
……
—— “公子可愿放弃流沙,放弃做一位杀手,天涯海角……随霓音同去?”
——“你死心罢。”
公元二百一十年,始皇驾崩,天下大乱。 公元二百零二年,项羽乌江自刎,流沙覆灭,汉高祖刘邦即位,天下太平。
这长达八年的乱世期间,没有人见过白凤。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就连谍翅鸟也寻不到丝毫有关他的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尾声】
汉宫里的琴师们,但凡有点阅历的都知道曾经名满天下的那位赵国琴师——霓音,相传此人不仅琴艺超群,形貌更是天姿国色,多年前于大将军蒙恬府邸离奇消失。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们都将其作为一段佳话广传于世,有传羽化成仙的,有传乱世化蝶的,也有传爱上一名杀手,随之浪迹天涯的……
但山里的打柴人却别有一则传闻——
昔日赵国境内有一处十里桃林的地方,荒无人烟,但凡到花开之季,总有堪比天籁的琴声隐隐从桃林里传出,林中有缥缈白衣,转瞬即逝……
那是霓音罢?
————END
后记:
呃......这篇文的灵感(脑洞)是来自音频怪物的同名歌曲《琴师》,推荐给大家,很惆怅的一首古风歌。
相信看过秦时明月的人都知道,白凤是个比较高冷傲娇的一个角色。其实并不适合以他的角度来抒情,然而我最终还是站在他的视角来写这篇小说,是因为女主霓音是我虚构的角色,与秦时明月的剧情没有半毛关系,如果以她为视角的话,足够写个长本了,然而我又考虑到这个题材其实并不适合写长本,写长本可能就成个烂本子了,毕竟很多剧情强插进去是很难自圆其说的。。。。。呀,扯不下去了,/捂脸遁走
诸多不足,望高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