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时,已离开凤凰整整一个月的光景了。
最初,凤凰于我,是来自高二语文课本上的沈从文先生的《边城》选段。没有浪漫纠缠的缘起缘灭,只留了傩送和翠翠在渡船上朦胧的空洞洞的心动。
那个时候,我不喜欢沈从文,亦不喜欢凤凰。
#如果没有那么些机缘,或许就错过了凤凰#
C同学劝我去凤凰走一趟时,我是极不情愿的。
理由大致有这些:
·外界的风评差,许多人认为凤凰太过商业化。
·湖南给我一种遍地红旗唱红歌的感觉。
·我不喜欢沈从文。
我扒拉着地图,渴望躲过这个没有承载我的期待的凤凰。
权衡很久,还是决定去了。
冥冥地,仿佛有人替我阻断了这个念头。
我不情愿地、没有一丝期待地、甚至抱着走马观花的心态,来到了凤凰。
那一天,凤凰的天气并不好,蒙了一层薄薄的青灰色。
我下了车,南华桥也不过是个那样的一座桥,南华门也不过是那样的一个门。
刹那间傲慢了起来。以一副游离天外的姿态,象征性地瞥向了一旁的沱江。
这一瞥,却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是一片透彻的绿,从看不见的天边,绵延至望不到的远处。
吊脚楼。
仿佛可以闻到古木的香气,穿戴着一串串红玛瑙似的灯笼,亭亭玉立在沱江中央。双臂修长地轻盈地搭在两旁古老的民房之中,面容却俨然是压低了娇羞地浅笑着的。
这是,凤凰啊。
#我固执地以为,神秘是俗气的形容词#
于湘西,外界喜欢用“神秘”去冠它的风韵。
我个人的好恶,是对这个词没有好感的,甚至带着一丝恶意——
神秘,宛如俗人口中附庸风雅的装点。
甚至于单凭这个词给的印象,幼小的我就以为能够否定整个湘西。
没有人告诉我,湘西有一个凤凰。
没有人告诉我,凤凰有一条沱江。
沱江。
“沱,江别流也。”——来自百度汉语
换言之,“沱”字本身,便是江的支流。
面对长江时,那番宏伟壮阔,游人肃然起敬的意识是似乎是悉心谋划过的。
作为长江支流的沱江,柔美、清雅。这种没来由的醉心,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情愫——像是在与沱江对视的一刹,目光撞击时流淌在血液里的情谊。
我很是纳闷自己鬼怪的感触,想了许久,这或许是我自己的癖好。
比如一棵参天的千年古木,对于主干的粗壮与沧桑,我总是一副是礼貌性的惊讶;而对于枝节的风姿,我却是难以言说的一往情深。
在我的认知里,这样恨不得掏空你灵魂的触动,不叫神秘。
叫空灵。
#隐匿在湘西的凤凰,有它涅槃的灵魂#
我喜欢湘西,喜欢凤凰。
江水漫过的吊脚楼,藏蓝上襟黛绿百褶裙的苗人,青天白日下朱砂红的灯笼。
我就是喜欢,如稚童般的喜欢。
有那么一秒,忽地想起幼时《仙剑奇侠传》中,被大水淹没的南诏国。
这涅槃的凤凰之名,难道不就是女娲族人存在的证据?
然而凤凰的魂,我是任性地捆绑在沱江身上的。
用沈从文的话说,江水是“豆绿”色。
不是翠色如流的绿,是晶莹剔透的绿。
行走两岸时,分明听到了潺潺水声,却看不出那撩拨了人心的波纹。只有游船穿行时,才现出那墨绿色的一道道沟壑,蜿蜒着、扭动着向前搡着船身,却又在末了悄悄隐了去。
这街巷也是相对静的。
一个人向前走着,商贩们并不会主动与你纠缠什么。
可以听着沱江的耳语,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至于凤凰古镇的九景,我是硬生生错过了的。
然而,我却到了一处,我决然不该错过的地方——沈从文先生的墓碑。
乍一听必定是不可理喻的,好好的一处风景,却跑到那种地方去。
然而,这不单是我自己的意愿。
更仿佛是那个月白的晚上,沱江传入梦境的音:
它说,你去看看沈从文先生吧。
我没有读过沈先生的任何作品,除了那一小段渡船。
然而一位文人的墓地,总是会苦心挑选在极其幽静的地方。
沈先生的墓地,在听涛山麓的沱江畔。
即便是现在,山脚下已经是一幢幢新盖的吊脚楼,也没能打扰到这地方的清净。
阶下满地的钢筋,看样子是要将这墓地建成一座小公园。
我倒是很庆幸,在这施工未遂的时候,来到了这里。
五彩石碑上,是沈先生的十六字碑刻: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看到碑文的那一刻,忽然不知哪里冒出的情绪,仰着面一边抽泣,一边自说自话地呢喃。
半小时内,无一人打扰。
我仿佛觉出了灵魂,在那一刻。
凤凰。
沱江,还有沈先生。
#草率的别离后,我开始沉醉于沈从文#
我不爱读书,尽管总是矫揉造作地写这样长篇累牍的话。
可是,在离开凤凰之后,我读了沈先生的小说集《边城》。
之后,便是沈先生的《从文家书》。
以及现在,沈先生的《读书与做人》。
沈先生的文字,总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心动。
小说里的那些个情话,不论粗鄙还是隐晦,仿佛从指尖牵引到心灵深处去;人生感悟的大道理,不论赞誉还是抨击,始终是娓娓道来的平静;至于他对张兆和的爱情,不论卑微还是任性,无一不是欲说还休的悸动。
以至于因此,那个时代的一切,都成了我的迷恋。
这时间,已是离开凤凰后的一个月了。
其中的景致,已模糊得认不出了踪迹。
深深烙印在头骨里不肯忘记的,还是《边城》的结尾。
书里这样写道: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于我,在凤凰。
清幽流水与净白月色下的那个夜晚,使我在睡梦里灵魂狠狠浮起的,不是如同竹雀般歌唱的傩送,而是那让我慌了心神的、心心念念不愿忘记的凤凰啊。
文 | 唐小叶
摄 | 唐小叶